萸生

乌鸦像写字台。

溯昔谣 [蓝曦臣×金光瑶]

Lesbo:

*按原著倒序写,总算是能越写越甜(或许),正反不影响阅读。曦瑶,连带一丁点儿兄弟之情。







佛本自说言,一切恩爱皆当别离消散,各自异处各自异行,所生所至所想,各自有行,各自有因缘,会当灭尽会当别离,欲令不别离者终不可得,慧人但当护法行。


——《佛说大爱道般泥洹经》





凄凉犯



未了今生,或能够、来生会著。





「这寒冬腊月的,宗主不好生在云深不知处养着,怎地又要出门?」


蓝曦臣充耳不闻,将白狐裘穿上,扶了扶云纹抹额,盯着铜镜打量了片刻,回身随手将桌上剩下的几片栗子壳扔进炭盆,听过一阵噼啪作响,才对蓝景仪笑说道:「我闷得慌,趁着雪霁天晴,一人出门散散心。你不必跟着了,也不要和忘机说。」


蓝景仪一脚迈出去,张开双臂,拦在门前,道:「这怎么行?」


蓝曦臣只是一笑,抬手便将蓝景仪挡开,从容地跨出门去,头也不回道:「他若问了,你如实说便是。」


蓝景仪追也不是,拦也不是,只得愣愣地站在门槛前。雪晴过后的阳光亮得过分,竟有些刺眼,叫他忍不住眯起眼睛,只见蓝曦臣渐行渐远的背影,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苍松石阶之间。


出了云深不知处,先走三十里青石板道,再走七十里山野小径,过两道山门,又数三百九十九级台阶,蓝曦臣停住了脚步,回身对马夫吩咐道:「你回去罢,三日之后来这山门等我。」说罢,便独自一人跨入庙中。


庭中寂静空落,只有一名正在扫雪的小和尚,抬头见了他,便收起扫帚,念了声阿弥陀佛,正要回身通报,却见一名长须老僧,穿着深青僧袍,手持一串檀木念珠,爽朗笑道:「蓝宗主,多年未见,别来无恙?」


蓝曦臣颔首致意,笑道:「蓝某见过净弘大师。」




黄昏时分,天已黑透,净弘起身点起两支蜡烛,拢了拢灯芯,才又回道棋盘前,一边落子,一边问道:「说来,蓝宗主怎地突然自己来了?」


蓝曦臣执子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,缓缓道:「最后一回,蓝某自然应当亲自前来。」


净弘一愣,问道:「宗主此话怎讲?」


蓝曦臣不答,却抬了抬下巴,道:「大师,你先看看这局。可是要入三劫循环了?」


净弘低头一瞧,沉思片刻,拍案叹道:「果然是三劫局!」抬头却见蓝曦臣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木盒中的棋子,含笑道:「这便是了,僵持如此,无胜无负。」


听他话中有话,净弘捋须笑道:「如此说来,蓝宗主可是要放下?」


蓝曦臣勾唇一笑:「到底是净弘大师。」说罢,起身走到台前,举手剪了灯花,只见火光猛地一摇,「蓝某在此处所供奉的牌位,元日一过,大师便撤了罢。」


净弘道:「此牌位无名无姓,蓝宗主却供了二十余年,如今又突然要撤去,贫僧委实不明白。」


蓝曦臣回过身,背灯而立,面色却显得越发苍白起来,「大师方才不是说了,是蓝某要放下。又何必明知故问?」


「三劫循环,却未必只能停步和棋。」净弘道,「贫僧倒是一法可破,不过要——」


蓝曦臣回到棋盘前,不言不语,却突然落下一枚白子,冷声道:「主动粘劫。」不等净弘回答, 蓝曦臣紧接着说道,「我又何尝不知!只不过,我身为蓝家宗主,又怎能置一切于不顾,出此险棋?」


过了片刻,他才仿佛是回过神来,苦笑道:「蓝某方才失态了。」


净弘摇头,会心一笑,起身从柜上取出一只木匣,推开来看,乃是一卷丝绢所绣《圆觉经》,递与蓝曦臣,合掌念道:「阿弥陀佛!一切众生从无始来,由妄想我及我爱者,曾不自知念念生灭,故起憎爱,耽著五欲。」又道,「蓝宗主是灵慧之人,自然明白。」


蓝曦臣郑重谢过,又道:「明日我且去亲自祭拜。最后一回。」




次日不等天亮,蓝曦臣便起身,独自一人来到内殿,净弘已为他备好了香坛。一方红漆无名牌位,端立于袅袅青烟之中,仿佛已经在此等了他许久。


蓝曦臣怔怔地看着那牌位,从袖中取出裂冰,幽幽吹了一曲,兀自念道:「哀管尚余音,故人安在否?」


「这些年来你一人在此,可还好?」


「我虽年年月月供着香火,却极少前来看望。如今至此,也是最后一回了。我曾想,再迟不过泉下相见。可是,二十年来,你未曾来梦里找过我一回。」


「你或许是早渡忘川,已登彼岸,不再记得我了罢?」


然而,待回音散去,殿内只听得香灰掉落的轻响。


蓝曦臣怔怔地盯着一片空虚,忽地笑起来,念道:「金光瑶,生前你问我,你何曾对不起我,何曾向我邀恩,我答不出。然而事到如今,回首看来——」


他突然抬手,将抹额解下,举到烛前点燃,待到火焰燎到指间,才放到香灰盆中。只见那缂丝云纹抹额,在火光中慢慢扭曲褪色,最终化成了一段灰。蓝曦臣盯着那一道灰烬,怅然道:


「可我所能给你的,也只有此了。」


话音一落,只听得晨钟声穿过白雾,震得灯花一抖,那满盈的蜡油兜不住,便淌了下来,半路凝住,好似滚落的泪滴被人轻轻抹去。


 


满庭芳



雅燕飞觞,清谈挥坐,使君高会群贤。





蓝曦臣抬手取过滚金线云纹折子,还未打开,便听得堂下客卿笑说道:「我家宗主听说蓝二公子最近出关,久闻蓝氏双壁,难兄难弟,故而这次也特别邀请了含光君,盼与泽芜君一同前去清谈会,叫诸仙门弟子一览风华。」


蓝忘机却道:「巧言令色,鲜矣仁。」说罢,瞧也不瞧那客卿一眼,起身而去。


那客卿被拂了面子,忿然不已,却又不好发作,便阴阳怪气地笑道:


「蓝二公子闭关三年,模样不曾大变,脾气倒仿佛变了许多。」


蓝曦臣只是一笑,道:「舍弟近来才出关,身子不爽,难免焦躁了些,还望见谅。至于清谈会,您且放心,我自然不会驳金宗主的面子。」


待到送走客卿,蓝曦臣才回到房中,见蓝忘机正低头收拾行装,便抬手轻轻叩了叩门框。蓝忘机闻声停下,回身看着他,虽不言语,意思在蓝曦臣看来却明明白白。他叹了口气,道:「这些天日子暖了,才见好转,别一上来就动怒。」


蓝忘机只道:「兄长,别去。」


蓝曦臣闻言,兀自一笑,却将话挑开,道:「你要去找魏婴。」此话虽是相问,而蓝曦臣心下笃定,并无半点疑惑。


蓝忘机点了点头,不等蓝曦臣开口,又道:「别人说他死了。我不信。」


蓝曦臣晓得他的心思,也未去追究那别人是谁,叹了一声,上前嘱托道:「伤虽是好全了,却也要多加小心。不到万不得已,不要出手。一会去我屋中,我再给你些盘缠,路上辛苦,总不要委屈自己,又坏了身子。」


蓝忘机望了他一眼,蓝曦臣笑道:「你我兄弟,何必言谢。」


蓝忘机思忖片刻,又拧起眉,道:「兄长……」


话未说完,蓝曦臣便抬手止道:「我懂你的意思。只不过,如今蓝家才些许恢复元气,金光瑶又倾力帮助重建藏书阁,总不能这会子便端起架子来。」他拍了拍蓝忘机的肩头,道:「你若要去寻他,便一心一意地去,不必担心我。」




蓝曦臣难得失了一回神,待到金光瑶伸出手,在他眼前晃了晃,方才叫他醒过来。金光瑶低声笑问道:「怎么了,倒像是看痴了似的。」说罢,顺着蓝曦臣的目光看去,只见一名模样灵秀的少女正在信手鼓瑟,便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。


蓝曦臣却怏怏道:「你别胡乱打趣。」


金光瑶又是一笑,忽地想起什么似的,问道:「说来,你弟弟话虽不多,却是格外刚直耿介。他这回回都不来,可是瞧不上金家么?」


蓝曦臣面色凝重,搁下茶盏,道:「忘机他不来,自是因为有他的不便之处,阿瑶你又何必多想?」


金光瑶晓得此话一出,要叫蓝曦臣面子上搁不住,便道:「我与二哥说笑的,不必当真。」


蓝曦臣又叹道:「忘机倒也是的,便是我,也忍不住怪他死脑筋。」


金光瑶吹开茶沫,试探道:「我猜……是为了夷陵老祖之事?」


见蓝曦臣不应,金光瑶心知猜中了大半,便道:「含光君素来持重,能做出何等冒失之事来?况且他闭关三年,应是又精进了不少,不能亲眼得见,实在可惜。」


一番话叫蓝曦臣应也不是,驳也不是,只得随手拣了枚枣子,送进嘴里,缓缓嚼起来,直到那甜津津的滋味也淡了,才又咽下去。金光瑶见他半天不说话,以为他大概是没了心情,便道:「你若是不舒服,便先去歇着,晚上我再来找你下棋,如何?」


蓝曦臣点点头,金光瑶便回过头,向一名仆从吩咐道:「蓝宗主乏了,你且送他去休息,好生照顾。」蓝曦臣心知自己突然离席,不免奇怪,金光瑶这话是故意说给旁人听的,便朝他投去一笑,聊表谢意。




天色方才擦黑,金光瑶便独自一人如约到来。只见他手里拎着一只漆盒,搁在桌上,道:「我晓得二哥心里不舒坦,才不会找你下棋。」


蓝曦臣从暖阁上起身,走上前来,却见金光瑶掀开盖子,从中取出两支小屉,一屉山芋银丝卷,一屉薄荷糕并栗子糕,又取出两颗光洁的金黄苹果,道:「二哥口淡,怕是吃不惯罢?我特地叫人备下的,你先尝尝看。」


说罢,自己拿过一只苹果,先咬了一口,道:「旁人总嫌这样吃不体面,在二哥面前,我可顾不得许多。」


说得蓝曦臣忍不住一笑,拿了一只银丝卷,打量了一番,说道:「这样粗的点心,也能叫你们做得这样别致。」


金光瑶道:「该讲究的,总是要讲究。」又望着蓝曦臣,微微拧起眉头道,「我见二哥最近好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,你若觉得这还能下咽,我便叫这厨子跟你回云深不知处去。」


蓝曦臣笑道:「那可不必,我哪好意思处处麻烦你?前一阵子藏书阁重新修葺,也多亏了你派来那几名木匠,手艺确实精到,可是帮了大忙。」


「二哥的要紧事,哪里有怠慢的道理?」金光瑶将那苹果吃了一半,便放在一旁,道:「倒是二哥说话越来越生分,反叫我不好意思。二哥往日对我的好,我虽不会件件都拿来说,可都一一记着呢。二哥也别总是这般小心谨慎,你我二人,哪里计较这些小事?」


蓝曦臣一怔,瞧他说话的样子,过了许久才笑道:「好。」






贺新郎



离合悲欢多少话,想今宵、缱绻难深诉。





「进——交——杯——酒——」


堂中喧闹的宾客听了这一声,都齐刷刷地朝前看去,唯独蓝曦臣却回过头,瞧着那一对龙凤牡丹缠枝金镶白玉杯,端端正正地摆在描金雕花漆盘中,宛如堂前一对坐帐牵红的璧人,正待合巹交杯。他的目光一路跟着杯子走,最终停在那前来取它的手上,又往上再挪了挪,只见金光瑶小心翼翼地抬起手,绕过新娘绣衣袖口那一寸皓腕,将酒举到唇边。


蓝曦臣原是定定地看着,此刻却挪开了目光,低头打量面前的酒盏,只见清亮甘醇,好似一汪深情不渝——山盟莫违,及尔同老,瓜瓞绵绵,福祚绵长——蓝曦臣仰头,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


温酒尚未落入腹中,便听得旁人低声道:「嗬,想不到他竟有如此排场,真真叫人眼红。金氏家大业大,怎地偏偏香火衰落,竟让他坐了这位子。」


又听得另一人促狭道:「你们懂个屁!这叫才是真正的老鸨窝里出凤凰。」


此话一出,讥讽之意溢于言表,众人心照不宣,恣意大笑。蓝曦臣听来,只觉得格外刺耳,他搁下杯子,正欲转身相劝,却瞧见金光瑶不知何时已站在一旁,持杯含笑,对众人道:「不知诸位所说何事,竟这样开心,倒给金某又添上十分喜庆。」


蓝曦臣看得出,那笑意不过是纹丝合缝地贴在金光瑶脸上罢了,想他早已将方才的话听了进去,又担心他心生芥蒂,便道:「三弟,来,我敬你一杯。」


金光瑶转过脸来,那抹笑转瞬之间又变了,眉目间多了些讶然:「二哥?你今天怎么喝得这样多?」


蓝曦臣挑起眉道:「有么?」不等金光瑶回答,便又斟满一杯,笑道:「我是为你高兴。」


金光瑶忙转身也斟满了酒杯,道:「既然二哥这样说,那我必然饮下这一杯了。」又祝道,「我也盼着二哥早日觅得箫侣。」


蓝曦臣闻言一愣,只是低眉浅笑,将那杯中酒喝得干净。




大婚当夜,欢歌宴饮,通宵达旦,临席宾客大多留住,蓝曦臣却执意当夜便要启程回去,虽然仍有三分醺然醉意,沿着墙根走了一遭,叫冷风一吹,反倒清醒了不少。到了马厩,唯剩三两个守夜看马的小厮,却睡得东倒西歪,鼾声四起。蓝曦臣轻手轻脚,牵了马出来,披上云锦斗篷,将兜帽扣上,正欲翻身上马,冷不丁却听得背后有人说道:


「二哥,这么着急回去?」


蓝曦臣一愣,回头一瞧,却见金光瑶仍旧穿着那一身牡丹麒麟红金圆领,头戴簪花,眉目含笑。他不由地松开马鞍,怔怔问道:「此时可不是洞房花烛夜?你怎么出来了?」


金光瑶道:「我敬了一巡酒回来,发现二哥不见了。我本想着蓝氏规矩森严,你大概去歇息了。去了厢房,却是黑灯瞎火,就猜你莫不是今晚就要回去。」


蓝曦臣颇感愧疚,赧然一笑,道:「阿瑶不要误会,我赶回去,只是为了——」


「我晓得。」金光瑶道,「我听旁的人说了,蓝二公子近来不大好。」


眼见蓝曦臣脸色一变,略略别开了脸,金光瑶便走近了几步,低声宽慰道:「既然如此,你赶紧回去罢,做兄长的,总不好此时将弟弟一个人晾在家中。」


蓝曦臣嘴角动了动,似乎要说什么,最终却只是牵唇一笑,道:「阿瑶,多谢。」


金光瑶一听,笑道:「二哥这是哪里话?当时你迟迟未回请帖,我当你婚宴也不肯来了。」


蓝曦臣愣了愣神,勉强笑道:「抱歉,那阵子忙得不可开交,耽误回信了。你别往心里去。方才筵席上那些话,你也别当回事。」


这回金光瑶脸上的笑容才有了一丝裂痕,他道:「那些人说什么,我不是不晓得。娼妓之子,没流落街头算是好了,居然还能风风光光地娶亲,叫谁能不议论呢?」末了,又叹道,「我娶她,也是因为这金府上上下下,唯独她不曾因为我的出身看轻我。」


蓝曦臣听了,不禁道:「我也不曾有一刻因你的出身看轻过你。」说罢,蓝曦臣自觉得有些唐突,然而语出落地,覆水难收,何况他并未说假,迎着金光瑶吃惊的目光,没有丝毫躲闪之意。


金光瑶敛起笑,郑重地看着他,道:「我知道全天下的人哪怕都瞧不起我,二哥却不会。」说完了,仿佛自己也觉得说得太绝,便又露出几分不好意思,小心地探道:「是吗?」


蓝曦臣牵紧了缰绳,心中一热,道:「那是自然。我从前不在乎旁人如何议论,以后也不会多着半分心思。」


金光瑶听他这么说,竟是舒心笑了,与今晚之前所见都不同,好似遭逢大赦,又如绝境重生。他目光灼灼,一字一句道:「我不会辜负二哥这一份心。」






两同心



对景且醉芳尊,莫话消魂。





茂林修竹,流水潺潺,一只红木矮几横在溪头,中央摆着一个铜胎鎏金兽纹香炉,几前跪着三位青年,各个手持三炷香,齐声念道:


「停云落月,隔河山而不爽斯盟,旧雨春风,历岁月而各坚其志。毋以名利相倾轧,毋以才德而骄矜。聂明玦、蓝曦臣、金光瑶,今日义结金兰,在今日既神明对誓,愿他年当休戚相关,福祸同当,死生与共。」


念罢,三人举香叩首,又回身取过碗来,将那碗中的清酒一饮而尽。


待到礼成,聂明玦先起身,对二人道:「打今日起,咱们三人便是结义兄弟。我素来不会说什么场面话,然而如今咱们既然结拜了,有些话我却不得不交代。」说吧,转向金光瑶道:「阿瑶,如今你终得认祖归宗,原先沾染的那些个小毛病,也要一早改了才是。」


即便聂明玦素来心直口快,这般话叫蓝曦臣听了,也觉得过分。然而金光瑶却面不改色,恭顺一拜,道:「大哥教训的是。也盼二位哥哥不吝赐教,免得我将来行事不妥,丢了自己的面子事小,扫了聂蓝两门的名声事大。」


聂明玦见他这般老实,又自觉方才话重,便不再多说,又对蓝曦臣嘱咐道:「如今温氏虽除,旁枝散叶却不免残留祸害,诸家虽然可以歇一口气,来日好重振旗鼓,却也不得不多加小心。门中此刻琐事缠身,只怕一时之间,我当不起大哥这个名头。」


蓝曦臣笑道:「既然方才已经结拜为兄弟,又何必如此客气?大哥若是有什么事,且放心去做忙;要是我二人能帮得上忙,也定当竭力相助。」


聂明玦道:「那些个事我倒还应付得来,你也无须费心。眼下姑苏蓝氏仍待重蓄精神, 你且专心自家事务,勿要分神。」他又对金光瑶道,「你虽入了族谱,却由不得旁人要挑你的是非,说些闲言碎语,你无须搭理。可若是有人欺负到头上来,也莫要一味忍气吞声。」


金光瑶先是一愣,笑道:「小弟记着了。」




不等天黑,聂明玦便接到聂怀桑的报信,赶着回清河了。二人在驿道与聂明玦作别之后,蓝曦臣对金光瑶道:「大哥素来待你严苛了些,却也是为了你好。你这一回去,自是身份不同,首先便要自己做好了,别人也才没法挑你的不是。」


金光瑶却道:「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?单单是我的出身,怕就要被说上好一阵子。说不定,会一直跟到我死。」


蓝曦臣一皱眉,道:「说什么胡话?」


金光瑶勉强笑了笑,摇头道:「二哥,出了云深不知处,天底下可就没那么明白干净的地方了。你可别忘了,我是在什么地方长得大的?我受过怎样的白眼,吃过怎样的苦头,二哥这样的世家子弟,是万万想不到的。」


蓝曦臣被噎得说不出话来,金光瑶见他似乎是涨红了脸,便替他解围道:「自然,二哥也有二哥的苦处。毕竟蓝家那些家训,就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。」


蓝曦臣听了,想起素日里蓝启仁吹着胡子训人的模样,忍不住噗嗤一笑,笑到一半却又停了,方才金光瑶之前的话,像是块石头一样压在他心口,叫他没法自在。他欲言又止,最终只是叹了口气,道:「不过,你如今认祖归宗,且不管族里人,外人见了你,总不至于再动辄打骂……」


金光瑶听了,抿着嘴笑道:「我本来好了,二哥怎地又来招我。方才我也只是这么一说,要是真的都往心里去,还不得日日以泪洗面?」


蓝曦臣看着他,心知他是有意挑开话,免得让自己再介怀。可见他那滴水不漏的笑容,心中的不忍反倒深了一层。这些年来,金光瑶与从前的孟瑶越发成了两个人:论说模样,他看起来仍是那般天真和气,但眼底的神色却日复一日地深沉幽微,有时连蓝曦臣也分不清,那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。


念及此,他便站定,对阿瑶道:「方才大哥说得没错。从今往后,你切莫再事事都一个人往肚子里咽。我们既是结拜兄弟,说好了有难同当,就是有难同当。」


金光瑶低垂着眉眼,眸中神色在黄昏天里看不真切,过了好久,他才低声道:「果然是二哥对我好。」


「我从前没对二哥说过,可二哥是头一个听了我的出身,却待我一如既往的人。不管你我是不是今日结拜,我这里都存着对二哥的一份感激。」金光瑶晓得蓝曦臣要说什么,不等他回答,紧接道,「二哥不必再说,我都知道。我也只盼着二哥能知道我的心。」


金乌落西,四下皆寂,只听得草丛中几声蟋蟀叫。二人在对方看来,都成了一道剪影,蓝曦臣抬起手,扶住金光瑶的肩膀,缓缓道:「我知道。」


当日的搭救之恩,我也永远记得。蓝曦臣心道,来日方长,往后定会好好与你道一声谢。






采桑子



隔花初见,楚楚风流年少。





山中行路,木茂林深,不见天日,蓝曦臣早已不记得走了几天几夜,只觉得又冷又饿。眼见不远处有一条小溪,便上前去,蹲下身,掬一捧送到嘴边,却没来由地眼前一黑,便朝后直直载去。蓝曦臣浑身无力,一时也起不了身,便任由自己躺在落叶杂草之上,阖目歇上片刻。


忽然,听得一阵窸窣响动,大约是有人来了。蓝曦臣心中焦急,正欲翻身坐起,可却连半分力气也无,只能勉强撑起身,一抬头,只见一张清秀白净的脸,微微蹙起眉头,眼底一分疑惑,更有九分担忧。他上将蓝曦臣扶起,搀到树下靠着,问道:


「这位公子,你是谁?」


蓝曦臣只觉得天旋地转,入眼之物皆是一团模糊,他拼尽全力定住神,再睁开眼时,只见眼前的少年却从怀中摸出一只凉透的山芋,又从包袱里翻出一颗苹果,道:「你仿佛许多天都没吃东西了,可惜我身上带的也不多。」说罢,便将那苹果在溪水里洗了,递到蓝曦臣面前,「吃罢。」


蓝曦臣盯着那颗苹果,表皮微皱,又见那少年打扮,朴素干净,不似温氏子弟,便接了过来。好些天不吃东西,蓝曦臣也尝不出个中滋味,三两下便将那苹果吃光了。那少年见他这般模样,又道:「我去生个火,把山芋热一热。」


听了这话,蓝曦臣唯恐篝火将追兵引来,连忙阻拦道:「不用。」


那少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,问道:「可这山芋冷了便回生,你怎么吃得下?」


蓝曦臣道:「不必了……苹果便够,多谢。」


少年又笑道:「你可瞒不了我,我也是饿过肚子的。」他回身看了看蓝曦臣用绳子捆起来两支大木箱,又见那网兜里两扎经卷,便道,「你可是从哪里逃难来的读书人吗?」


蓝曦臣心下仍警惕,点了点头,默不作声。


那少年问道:「你要往何处去?可有人投靠?可有盘缠?」


蓝曦臣神色一黯。藏书阁付之一炬,慌乱之中,竭尽全力,也不过救出来十来箱,蓝启仁原为他备下一辆马车,可惜驾车载书实在太过招摇,他便将要紧的书本随身带上,余下的则找了一处破庙暂且藏着,待到风头稍过,再想办法。


见他久久不语,那少年道:「你若是不愿说便罢了,我并非强人所难。只不过你总是要走出这林子才是,你可认得路?」蓝曦臣摇了摇头,他听了,向蓝曦臣伸出手,笑道,「我叫孟瑶,你若不嫌弃,我先帮你背一些。」


蓝曦臣迟疑了片刻,涩声道:「多谢。」


孟瑶回身,将自己的包袱甩道背后,挑起箱子,道:「你身子太弱,抱着经卷走罢。」


蓝曦臣见状,说道:「孟公子此番搭救,感激不尽。」顿了顿,又道,「实不相瞒,蓝某确实需要找个地方落脚,歇息几日。」


孟瑶听了,展颜笑道:「既然如此,原来如此,那蓝公子不如先来我这里暂且歇歇脚,虽是寒舍一间,倒也能住得。」




蓝曦臣抱着那经卷,不由地站住了脚。耳听得丝竹笙歌,娇嗔笑语,眼见得群芳在侧,脂粉成行,蓝氏家风甚为严苛,何曾见过这等风流场面?蓝曦臣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,只得低下头,别过身去。


「蓝公子?」孟瑶见蓝曦臣踟蹰不前,前后打量了一番便了然于心,道,「蓝公子出自书香门第,想来不曾到过这等烟花巷陌。」


不等蓝曦臣回过神,他又道,「若蓝公子着实介怀,那我替你找一间客栈便是。」说罢便要转身而去,蓝曦臣不愿拂他的面子,咬了咬牙,笑道:


「不必劳烦孟公子。走罢。」


即便这些时日狼狈奔命,神色憔悴,蓝曦臣那俊逸容姿却不减半分,惹得一派打量,没走出几步,竟有一方红粉罗帕直接扔到了他的怀中。蓝曦臣一愣,登时红了脸,孟瑶见状,噗嗤一笑,低声道:「公子还是快些走罢,不然那姑娘可要下楼来,将你领进门去了。」


蓝曦臣闻言,更是局促不安,低下头,飞快地朝前走去。不一会儿,便到了巷子尽头,老柳一棵,小门虚掩,抬脚进去,却见一方干净窄小庭院。孟瑶将箱子搁下,抹了一把汗,道:「喏,这便是了。蓝公子若不嫌弃,待我收拾一下,住侧厢房可好?」


所谓的侧厢房,也不过是一件半大的空柴房。花街柳巷之后,反倒出奇得清净,蓝曦臣心下庆幸,此处到底能让他安心恢复,暂且喘上一口气了。一回身,却见孟瑶抱了一床被褥,道:「蓝公子且歇歇,我去烧水给你擦洗。」见蓝曦臣颇有些局促,又道,「这么半天,我还没问公子大名呢。」


蓝曦臣站定,道:「蓝涣,字曦臣。孟公子搭救之恩,没齿难忘,来日定当报偿。」







人生若只如初见,何事秋风悲画扇。


等闲变却故人心,却道故人心易变。



—完—




*其实不大想以这一阕词收尾,因为我向来瞧不起清词,因为故人没变心。他二人所想所念、所汲汲于求的,一直都未变过;落得此下场,只能说这一开始便错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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