萸生

乌鸦像写字台。

执惘录 [晓星尘×薛洋-完结]

红红的红豆粥:

奇文共赏。别被开头吓退,其实薛洋来历略过不看也无妨。另外排个雷,宋对晓似乎有意,不过借薛洋一双醋嘴一笔带过,也没有妨碍。


Lesbo:



*脱胎往生、转世轮回、恩怨报偿乃属佛教。早先道家是没有不死之说的,只讲求生死不动于心。《淮南子·精神训》所谓:其生我也不强求已,杀我也不强求止。又,《列子·力命》中说:既谓之命,柰何有制之者邪?不过不揉着用,也没有故事讲了。




*对不住各位,第一帖因反复修改无效不得不删帖了,这一篇是完结版,多谢各位。




 




执迷妄情,如何不可?




入话 




薄幸不解恩万重,旧业未销与君同。




奈何前数徒余恨,枉许空约到白头。




欢情离恨有终时,魂销魄散无影踪。




君不见,金乌代谢万事非,生死相逐何有穷?




幽明殊途将奈何,可怜情深万千种!




 




「说的是临淮王府有一薛姓秀士,文章翰墨,音律射弈,真叫一个于世无双,卓绝殊伦。幸得举荐入朝,又因着生性忠厚,为人坦荡,遂拜为太傅,深得东宫敬重。只可惜天妒英才,未及天命之年,便撒手人寰,膝下仅一孤女。次年新皇登基,念及旧日师恩,遂点了薛氏之女入宫,封为贵人。」




「却说这薛贵人生性沉静,不喜言笑,又因怙恃俱失,更是眼冷心淡,入宫不多时,便再无恩宠,日日只在宫中喂鱼赏花。真可叹青春辜负,韶华枉掷,那真是:闲苑何寂寞,幽苔被阶庭。日久天长,竟连个奴仆也没得使唤,成了个空得名号的活死人罢了。」




「诸位可知怎的,这薛贵人久不得临幸,却有了身孕。那皇帝后宫三千,那是个个顾得着,薛贵人又恐叫人知道,也不声张。说来甚怪,未到足月,薛贵人便觉腹中异动,榻上歇了半晌,醒来一看,竟有了个儿子,眉清目秀,不闻哭闹,反倒眉开眼笑。」




「不出几日,二月初六,正是东华帝君诞辰,京中男女老少,莫不往东山祭拜,以求平安顺遂。皇帝也携了贵妃,宫娥仆从,浩浩荡荡,一道往观中去。那薛贵人换了宫人衣裳,用漆篮将那孩儿放入其中,也跟了去。」




「拜神上香,祭祀求恩,薛贵人却无兴味,独自一人出来,找了处清净之地坐下,将那孩子抱在怀中,低头思量,不知如何是好,又念及先父,不觉垂泪。忽地身后一阵清风,竟平白无故地多出一个人来。身着白袍,头束纱冠,衣袂飘飘,竟不似个凡间人士,却像是那观中画壁上走下来的神仙。」




「薛贵人何曾见过这般光景,不由得双膝一软,一晃神竟将那孩儿抛了出去。那道士一挥手,稳稳接住。薛贵人怯声问道:何人在此?那人答:在下晓星尘。薛贵人又道:你可是这观中人士?那人摇头。薛贵人一惊,又问:那可是神仙来此,可有何事?那名叫晓星尘的道士展颜一笑,道:再下云圌游四海,不拘时地,借此路过,碰巧看见薛娘子。」




「薛贵人暗中纳罕,这人怎地知道我的名字?又见他怀抱孩儿,却不曾上前还予自己,薛贵人银牙一咬,狠心道:实不相瞒,妾身入宫多年,年驰色衰,孤苦无望,这孩儿来路莫名,我与他无甚母子情分,亦无心教养。想来道人修为颇高,不知可否将他收入座下,指教真诀,授以玄旨,他若有那天分早日升仙,又何须与我在那宫闱里苟延残生!」




「晓星尘道:今日得见,既是命归,我应了你便是,只是造化无端,升得仙门,也并非在下一人之力所及。薛贵人涕泪满脸,又哭又笑道:天地浩大,江洋无尽,怎不比得困于樊笼之中?妾身此生已如灯枯油竭,叶衰枝败,本意弃他而去,幸得道长收留,已无牵无念。说罢,反身离去,随驾回宫,不出二月便殁了。」




「诸位且听,这孩儿托了那薛贵人转生,为尽怀胎一恩,遂循了薛氏临别一语,取名为薛洋。自此,这薛洋便随着晓星尘一道,往那天地四海去了。」




故人重见初相结,恩在结中寻不绝。故事,便打这儿说起。




 







 




若说晓星尘道长扬名四海,不须提月明风清,仪正容直,亦不须提贞固弘毅、温雅柔立,诸般称赞数也数不尽,只是有一处格外不同,那便是他座下弟子薛洋,生得倒是清俊,却是薄情寡义,乖戾阴狠,老辣精明,哪里像是个少年郎,分明是攒了几辈子怨毒、投来祸害人间的祸胎。晓星尘所到之处,大家都是又喜又忧,可转念一想,若不是晓星尘这等正气凛然之人,哪还有人压得住薛洋?




且不说天下人,便是晓星尘身边,也没一个待见他的。




与晓星尘同名的,便是他的挚友宋岚。宋岚第一回见着薛洋,上下打量了一番,虽然面子上没给晓星尘难堪,隔日却在晓星尘案上留了八个字:「白沙在涅,与之俱黑。」




这张纸被薛洋看见,拈起来在晓星尘眼前晃了晃,挑衅道:「啧,你瞧瞧?」




晓星尘只是一笑,拿过来,看也不看便放在一旁,说道:「这里总归是宋岚的住处,你可安生些。」




薛洋从怀里摸出个钱袋,挂在指间摇了摇:「他既瞧我不顺眼,我便下山去住。」




晓星尘抬了抬手,那钱袋的绳结一收,死死勒住了薛洋的手指,他忍不住喊了一声疼,正要扯开嗓子喊,那绳结突然又松了。薛洋手一缩,钱袋落在地上,被晓星尘俯身捡了起来,说道:「你从何处偷的,现在便去还了。你若不肯住在这里,我们下山住便是。」




薛洋咧开嘴一笑,厚颜道:「哟,不怕那家伙不高兴?」




晓星尘垂眸,走到案前,在宋岚所写的八字之下,又填了八个字:「礼义之化,积善不息。」这才说:「以我与子琛的交情,这算不得什么,你不在这里,他倒能清净。」




薛洋哼了一声,晓星尘原是怕自己打扰宋岚,心生不快,便盘腿往桌子上一坐,说道:「我改主意了,我要住下。」




听闻此言,晓星尘又是一笑,说道:「到底是个孩子心性,我看你一门心思只要惹子琛的不痛快。」




薛洋恶声恶气道:「叫谁小孩子?我今年十五了!」




晓星尘略略一愣,仔细打量了薛洋一番,莞尔道:「哦,十五了?难怪我近日见你也无心修炼,倒不如趁此回去,好好念书,考个功名也好。」




薛洋血气上涌,脸颊通红,一下子跳起来,气得作势要动手。晓星尘见他这样,笑意更深,说道:「若不然,改天我下山去给你说门亲如何?」




薛洋翻了个白眼,怒极反笑,道:「你分明是厌了天下人背后指点,听了那姓宋的话,想赶我走。」




话到一半,只听得院子里传来几声笑语,门便吱呀一声开了,之间宋岚深厚站了个枯瘦的小老头,须眉飘飘,一身粗布衫,没半点仙风道骨的样子。宋岚瞥了一眼薛洋,一语不发,却对晓星尘说道:「这便我常对你说的谷口山人。」那老头跨进门来,脚蹬木屐,一双小圌腿精瘦有力,对晓星尘拱了拱手,又向薛洋笑道:「道长这位高徒我可是晓得。」




薛洋狡黠一笑,望着宋岚道:「自然了,想来一路上宋道长没少和你讲起,我是如何祸害他那冰清玉洁的——」




晓星尘摁住他的肩头,眉间微蹙,道:「你先下山将人家的钱袋还了,天黑之前回来。」说罢,又向谷口山人颔首致意:「顽徒素来口无遮拦,山人莫见怪。」




既然晓星尘有意打发他离开,他也乐意下山找个乐子,薛洋便冲宋岚嗤笑一声,大摇大摆下山去了。




 







薛洋自然不会归还钱袋,买了一兜子松仁糖,边走边吃,好不痛快。晓星尘待他远非严苛却也多加克制,不准他这样肆无忌惮,薛洋吃了好一会儿,只觉得喉头发紧,便胡乱擦了擦手。钱袋里还剩几钱银子,他私下瞧了瞧,天色擦黑,街口只剩下一个卖酥酪的摊子,一旁守着半大的少女,低头似在做针线。




之前,他半是打趣地问晓星尘,他一个大男人是怎么将他喂大的。晓星尘一本正经答道,讨人家要一碗酥酪喂他。薛洋不信,问道:「酥酪可是牛乳合糖做成的,一般人家哪有这等稀罕物。」晓星尘道:「我何曾说是普通人家?」薛洋便趁机揶揄道:「不想我们道长也是贪图富贵之人,也好为朱门大户座上宾!」晓星尘却也不辩解,只说道:「总归没有饿着徒弟的理。」这反叫薛洋没了话,便厚着脸皮蹭上去,笑道:「那是自然,师父待我最好。」




想到这里,他便走上前去,对着那姑娘说:「来一碗酥酪。」




可那姑娘头也不抬,说:「公子明日再来罢,今儿卖完啦。」




薛洋道:「既然如此,你为何不收摊?」




姑娘仍旧一心一意地捏着针,低着头道:「反正无事。」




薛洋眯起眼睛,仔细一瞧,却发现那姑娘只是一味反复穿针,膝头空空。他觉得不妙,伸手拍了拍那姑娘的肩,那姑娘停了手,抬起头,一张姣好红圌润的脸,空荡荡的眼眶,只不过是两个血迹干涸的大窟窿。




薛洋心中一惊,只觉得那模样似曾相识,回身看了一下那摊子上的木桶,边缘渗着一股子滑腻,他抬手掀开一看,冷不丁被吓了一跳,那齐膝高的木桶竟然盛着大半桶血浆。




那姑娘站起来,拿起木勺,笑吟吟道:「不巧,让公子你瞧见啦,玉兰便给你一碗。」




玉兰?




薛洋又是一愣,问道:「你叫什么?」




那姑娘道:「小女名叫常玉兰,怎么,公子不记得我了?」那一双窟窿盯住薛洋,唇边笑意依旧,却让无端薛洋背脊蹿上一股寒意。他一路跟着晓星尘,不曾记得记忆里和哪户姓常的人家打过交道,自己虽爱招惹事端,却也不曾做过凌辱女子之事,薛洋一晃神,才发觉天色已然黑透,头也不回,连忙赶了回去。




等他回去,却发现晓星尘的房门紧闭,烛火摇曳,在窗户上投出三个人的影子,似乎正在说着什么。若是往日,他只要一脚跨进院子,晓星尘便知道他回来了,而此刻他走进门口,却不曾听他起身开门,方才那一股惊骇尚未褪去,眼下又让他浮起一股躁气,薛洋想了想,便翻身上了房顶,悄悄地挪开一块瓦。




屋中三人,宋岚与谷口山人坐在桌旁,晓星尘端坐在床边,盘腿打坐,阖目养神。




「宋道长,想你饱读经书,怎地连这般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得?天行有常,生死相逐,盛衰兴替,无非都是阴阳平衡之道,正邪亦是如此。那薛洋我瞧了,确实如你所说,往后怕是要生出许多事端,可晓道长却与他恰恰相反。依我看,不过是天数注定,修炼必经之途——」




「山人怕不是说笑?他若要升仙,自是要各种修炼不假,可白白耗在这薛洋身上?所谓正邪殊途,慎勿相近。凡性者,天之就也,不可学,不可事,薛洋生性恣睢,绝非可塑之才,我劝你赶紧将他逐出师门才好。」




薛洋趴在房上,冷笑一声,却听到晓星尘道:「你早上写的,我瞧见了。白沙在涅,与之俱黑,你无非是要说君子慎其所近之人。子琛,我早与你说了,薛洋是那位娘子托付给我的,他若有什么不是,是我教化无方,万万怪不到他;即便如旁人所言,他骨子里并非积善行德之性,那是打娘胎出来的,又怎能归咎于他?我如今若是任由他去了,他日圌你们所言一一应验,我也难辞其咎。」




一番话说得宋岚哑口无言,晓星尘放下腿,负手而立,说道:「人之性恶,必将待师法然后正,得礼义然后治。子琛呐,你这书是怎么读的?无论如何,我不会弃他而去,你不必再说了。」沉默半晌,晓星尘突然抬起头,朗声道:「我可未教你做梁上君子,还不赶紧下来?」




薛洋一惊,连忙跳下来,拍了拍身子,凝神定气,复又露出一贯涎皮赖脸的模样,跨进门去。




 







薛洋一进门,宋岚便要起身告辞,倒是那谷口山人见了他,捋了捋胡须,道:「薛公子,可否有空与老夫借一步说话?」宋岚和晓星尘都吃了一惊,薛洋却是无所谓,大大咧咧往椅子上一坐,翘着二郎腿道:「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?」




宋岚本就见不惯他的样子,听了这话,眉头拧得更深,斥责道:「休得无礼,哪里有你这般放肆的!」薛洋冲他扮了个鬼脸,谷口山人却不生气,含笑道:「那薛公子是听,还是不听呢?」




薛洋摸了一颗松仁糖扔进嘴里,嘬了几口,才发现晓星尘一反常态,背过身去,脑袋却偏着,似是要听,又似犹豫,唇角紧绷,一语不发,那烛火将他的眉目间照出一段阴影,叫人看不清他的眼神。他转了转眼珠,道:「那师父可知道?」




谷口山人眯起眼睛,道:「这便是晓道长的事,与老夫无关。」




薛洋之间晓星尘闻言背脊一直,一骨碌坐正,琢磨了片刻,道:「那也成——」




「时候不早,山人若是有什么教训,不妨明日再说。」晓星尘话语间滴水不漏,言下之意却清楚得很,见他这般说话,谷口山人倒也知趣,顺水推舟,打趣几句,便与宋岚一道出门去了。




薛洋盯着晓星尘,嘴里那颗糖化了大半,露出香脆的松仁,他忍不住嚼了一下,那咯嘣声在一片寂静之中格外响亮,晓星尘听了,皱眉道:「你可又是买糖去了?」




薛洋摸出钱袋,颠了颠,咧嘴笑道:「就一包松仁糖。」




晓星尘望着他,摇了摇头,无可奈何道:「也罢,你且去歇着。」说罢正欲转身,袖子却被薛洋拽住,听他问道:「我们这一路来,可曾与姓常的人家打过交道?」




晓星尘一愣,抖了抖外衫,坐到薛洋对面,略略思索一阵,道:「是有那么几户。」




「可有何等深仇大恨?」




晓星尘神色一凛,问道:「何出此言?」




薛洋本想与他和盘托出,眼见晓星尘这般模样,眼下却又迟疑了,低头瞟了一眼,烛圌光下照着那靴尖上一块血污隐隐发光,抬起头,嬉皮笑脸道:「无事,师父早些休息。」说罢,三两步跨到暖阁上,蹬了靴子,扒了罩衣,翻身躺下了。只听得晓星尘抬手灭了蜡烛,窸窣退了衣衫,又走上前来,为薛洋盖上薄被,伸手替他理了理头发,那微凉的指腹掠过薛洋腮边,有如一枚玉片刮过,熨帖舒服。困意袭来,薛洋扭了扭身子,隐约之间只听得一声叹息。




这一觉如往常一样,混混沌沌之间仿佛做了什么梦,醒来却全然不知,薛洋揉了揉眼睛,刚穿好靴子,便看见桌子上放着一晚桂花糖拌白粥,两块米糕。




 




薛洋生性嗜甜,有一回路过姑苏地界,薛洋得了一碗糖粥喝,此后便馋了一路,晓星尘被他闹得紧,可山野行路,常常好些天吃不上饱饭,何谈糖粥这等稀罕物。一日,他师徒二人路过一户人家,见院中几棵桂花开得正好,晓星尘便上前去求了些桂花,将前些天薛洋调皮掏来的蜂蜜混了,闷在罐中,过了些天,薛洋正在树下打盹,醒来只瞧见晓星尘蹲在溪边,上前一看,篝火架了个小铜锅,咕嘟咕嘟滚着白粥。见薛洋过来,他便掏出罐子,挖出一勺亮晶晶、黄橙橙的桂花蜜,搅进粥里。




打从那时起,他们每逢秋天便自己酿桂花蜜吃。薛洋最乐意做的,便是拿一块白布,要晓星尘兜着,他则对着树干狠狠踹上一脚,顿时,枝叶扑簌扑,碎金飘落,浇了他们二人满头满身,细密如碎金的花朵挂在眉睫鼻尖,逗得薛洋直揉鼻子,而晓星尘小心翼翼地抖着布,拢起桂花的模样,更是滑稽,师徒二人对视半晌,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。




 




薛洋将米糕沾了糖粥,送进嘴里,吃了还没两口,却听得门外一阵脚步急促,不多时,门便开了,晓星尘身后跟着面色阴沉的宋岚。晓星尘见他尚在吃饭,便道:「你先吃。」




薛洋心知不妙,不慌不忙,将米糕掰了,泡在粥里,唏哩呼噜喝进肚里,抹了嘴,站起身,走到晓星尘面前,摆出讨好的谄笑,问道:「徒儿又哪里做了错事?」




晓星尘面无表情,抬手先却将他腮边的米糕渣滓拂了,说道:「你昨日问我是否有人家姓常,你说的可是常玉兰?」




 







晓星尘话音未落,一声哀嚎便破空而来:「薛洋——你还我女儿!」




薛洋拨开二人,只见院子里一对夫妇,怀里抱着个少女,胳膊有气无力地垂着,衣袖里露出一截青白的腕子,那张脸正如他昨日所见,双目凹陷,血迹未干,脸颊却再无一丝红圌润。那夫人只顾埋着头哭,倒是她相公哆嗦着上前,一把扯住薛洋的领子,「你好歹毒!夺她清白也罢,你还取她性命、剜她双目!」




 薛洋反握住那人的手腕,不耐烦道:「我从未见过你,也不曾见过你女儿——」




「你说谎!昨天傍晚,你在街口要买我家的酥酪,可是人人都看见了的!」那人咄咄相逼,「不信你与我下山对质!」




 薛洋一愣,昨日傍晚街口,除了他与那少女之外,并无他人,想到这里,他不禁暗自后悔,若昨晚告诉了晓星尘,此刻反是容易些。然而此时再说起,怕是有辩解之嫌,他定了定神,便道:




「我昨晚是要买酥酪不错,可摊主说没有,我便走了。我不知她姓甚名谁,也未自报家门,你怎知是我呢?」




「我寻迹而来,绝不会错!」那人仍是涕泪恒流,唇边却勾出一抹笑意,叫薛洋心中越发疑惑,突然觉得脚趾间濡圌湿黏圌腻,低头一看,却见昨夜靴尖那块血迹竟然鲜亮起来。




 薛洋挣开那人,正要反驳,却听得晓星尘在台阶上朗声道:「常员外,你且听晓某一言。顽徒素来不守规矩,性情怪劣,却不至于滥杀无辜……」




不等他说完,那夫人却抬起头来,哭道:「道长偏袒徒儿,竟然连人命也要抵赖么!」




晓星尘道:「晓某自知二位丧女之痛,刻骨铭心,若顽徒果真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,我自当取了他的性命,登门谢罪。可二位一口咬定是薛洋所为,有何证据?」




薛洋接着说道:「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?我还不曾说你们女儿行迹诡异,怕是早被妖魔所附,如今倒反咬我一口!」说罢,他回身对晓星尘道,「我昨晚问你,便是因为我昨日见她在街口卖酥酪,卖的却是一桶血浆!那时她双眼已经没了——」




宋岚皱起眉头,斥问道:「有如此怪异之事,你为何不早说?」




薛洋冷笑道:「我一回来便撞见你和那老头子背后议论我,又何曾给我说话的机会?」




晓星尘厉声道:「别吵了!薛洋,你说的可是真的?」




不等薛洋点头,常员外扑上前来,说道:「道长!我所言也是千真万确,你瞧瞧他的靴子!」 




薛洋下意识地别过脚,却被宋岚上前一把摁住,晓星尘打量着那渗血的鞋尖,若有所思,忽地拔圌出霜华,道:「倘若他昨夜杀了女儿,为何今日血迹尚是新的?」说罢,二指轻叩剑身,只见一道清光如疾风,弹了出去。




那道光刚及身,常氏夫妇二人便化作两张纸片,如梭子一般飞向那常玉兰的尸身。只见那少女复又恢复了昨日傍晚的模样,幽幽笑道:「薛洋,我找得你好苦哇。不想游荡数十年,竟这般容易就叫我撞上——」




薛洋怒道:「你到底是谁?」




晓星尘喝道:「退后!」可他却并未一剑将那尸鬼了结,反倒扔出一张符,将她封住,只见符纸一卷,将女尸裹在其中,越缩越小,最终化成拇指般大小,被晓星尘收入掌中。




薛洋愣住,抬起头看着晓星尘,他却并不看着自己,倒是宋岚,垂眸思量了片刻,竟向薛洋投来一瞥。他拍了拍晓星尘的肩,晓星尘抬起头,二人对视片刻,两相默然之中似有万千言语,此时,晓星尘似是有无穷倦意,低声吩咐道:「你去找谷口山人罢。」又对宋岚道:「你不是说,今晚要与我在瑶光台一辩,可曾想好了?」




宋岚看了薛洋一眼,咬牙道:「无累于情。」




晓星尘推门的手停了片刻,应道:「也好,容我歇歇。戌时见。」




 







薛洋头一回见晓星尘这样倦怠,便也不说什么,从兜里摸出一颗糖,衔在嘴边,径直去了谷口山人的屋内。抄手掀开帘子,却见那老头盘腿坐在椅子上,面前摆着一只破烂布包,似是等候他多时,笑道:「你可是来了。」停了片刻,语气一转:「薛成美,薛洋,你可记得老朽吗?」




薛洋歪了歪嘴角,道:「你叫谁薛成美?」




谷口摸了摸胡须,指着那布包问:「那你可记得这个?」




薛洋走上前,嫌弃地拎起来,抖了抖,道:「这不就是锁灵囊?破成这模样怕也不能用了。」




谷口山人一笑:「不错,可你记得这锁灵囊?」




薛洋嗤道:「不记得。」




话音未落,谷口山人抬手往他心口比划了一下,只见一道紫光冲进他的胸膛,牢牢攫住了他的肺腑。薛洋知道这道符咒,若不真言吐尽,便会五脏俱裂。此时,谷口山人复又问道:「我问你,你果真一丝一毫也不曾记得?」




薛洋摇摇头道:「不记得。」




胸前紫光一闪,薛洋安然无恙,不见丝毫异样,谷口山人见状,思量片刻,惊道:「晓星尘竟然不曾告诉你分毫?」




薛洋拧紧眉头道:「告诉我什么?」




谷口山人却不搭理,又问:「今晨之事,你可知缘由?」




薛洋虽不情愿,却知保命要紧,便老老实实将一切都说了,谷口山人越听,眼底神色越是古怪,待薛洋说完,便问道:「那你可愿知道这一切前因后果?」




薛洋歪着身子,凑上前去,托着腮道,眉宇间似有挑衅之意:「那我怎知你没有诓我?除非,」他指了指谷口山人前襟心口那块补丁,「你也给自己下道咒。」




谷口山人抬头来,,将那破烂的锁灵囊悬在薛洋鼻尖,笑道:「这有何难,怕只怕我下了这符咒,你也未必肯信。」




薛洋道:「你不说,我怎晓得可信不可?」




谷口山人笑道:「那好,那我先说一句,你且分辨一下。」说罢,在自己胸口依样画了符咒,只见紫光一闪,他亦如薛洋一般,只觉心肺紧迫。薛洋见状,估摸老头并未弄虚作假,却还是不放心,先问道:「你到底是谁?宋岚是你什么人?」




「无父无母,自幼便为白云冠所收留,教以檄召之术,受三皇天文。宋岚是我师兄。」




薛洋哈哈大笑,拍桌怒道:「笑话!你这七老八十的玩意儿,怎会反倒是宋岚师弟?」




「宋岚师兄潜心修炼,道行高深,又心怀匡济天下之志,行走江湖,驱毒厉,剪氛邪。虽历经波折,遭小人毒害,然精专笃行,坚毅不渝,感动乾坤,终得飞升成仙。我辈平庸,又非勤勉刻苦之人,勿怪修行多年,仍是一副肉体凡胎,自然不比师兄长生不老。」




这话倒让薛洋生出几分信服之意,正在犹豫之时,谷口又道:「话已至此,我便直说了,你师父晓星尘,原是抱山散人之徒,禀性慈仁、知慧绝伦、专务道术,与我师兄宋岚情义甚笃,并称明月清风晓星尘,傲雪凌霜宋子琛。他二人仗义行圌事,又诚毅旷达,若说要位列仙班,绝非难事。」




薛洋听谷口山人夸晓星尘千般万般的好,心里颇为得以自在,翘圌起二郎腿,话语也不似之前犀利,又道:「那是为何又没成?」




「问得好,问得好,问得好!」谷口山人忽然放声大笑,盯着薛洋,冷笑森森,「正是因为你。」




薛洋一下子来了兴致,挑起眉,不以为然地道:「还能因为我?」




谷口山人一字一句道:「正是你当年逼得晓星尘聚剑自尽,魂飞魄散!」




此话有如惊雷落地,炸得薛洋登时起身,一脚踢翻了凳子,上前扭住谷口山人,骂道:「你这老不死的,满口胡言,是不要想舌头了不是?」




谷口山人毫无退缩之意,见他这般失态,笑意更深:「怎地,你不信?那我是从你屠戮常氏上下五十余人说起,还是从你血圌洗我白云冠、挑拨他二人反目说起?」




薛洋一愣,反被谷口山人反推一把,连念三道咒,死死缚在墙上。薛洋动弹不得,正要破口大骂,谷口上前又定了他口舌,将那枚破破烂烂的锁灵囊悬于薛洋眼前,冷声道:「你晓得这里头可曾装过什么?」




谷口在他面前坐稳,凝神静气,恢复片刻,又道:「你罪孽滔天,这一桩桩,一件件,哪里都记得住?也罢,我今日便一一道来,你可听仔细。切莫忘了。」




 







今夜十六,月色如洗,清辉泄下万丈银霜,铺遍瑶光台,四下山林寂静,空旷无边。晓星尘与宋岚对坐,青烟缭绕,霜华与拂雪置于中央。突然,不知从何处飞出一只寒鸦,振翅而起,卷起簌簌林涛。




宋岚睁眼,问道:「你问心无愧,何至于此?」




 晓星尘道:「执迷妄情,有何不可?」说罢,不等宋岚应声,起身取了霜华,飘然而去,走下露台,却见薛洋怔怔立于台阶之下。晓星尘愣了一愣,问道:「你都听见什么了?」




却见薛洋缓缓抬起头,涕泗交加,眼眶通红,青筋绽露,浑身颤抖。晓星尘暗觉不妙,走进一瞧,却见薛洋左手滴血,他正要上前询问,却被薛洋一手挡开,喃喃道:「晓星尘,你一早就知道,是不是?」




晓星尘不动声色,道:「谷口山人都告诉你了?」




薛洋哼了一声,绽开一抹狞笑,「那死老头什么都说了。」




宋岚追了过来,看到薛洋身后那一道浓稠的血迹,一步跃上前,将薛洋带出几丈之外,将他狠狠地摔在山门前。




薛洋顾不得喉间腥甜,爬起身来,冷笑道:「姓宋的,没想到你这样沉得住气,竟然没杀我——」




闻言,宋岚也不再废话,直白问道:「薛洋,此番你究竟要怎样?」




薛洋抹了抹嘴角,反唇相讥道:「我怎样,你可不是最清楚?」




宋岚摁住拂雪,又气又痛,怒道:「晓星尘于你恩重如山,你不曾回报分毫,可你为何一而再、再而三,陷他于万劫不复之地?!」




薛洋似是早有准备,开口讥讽道:「宋道长,你是想说,你与他志趣相投,才该是那天造地设一双仙人,好一派月明风清,傲雪凌霜——可惜却被我生生给毁了?」他见宋岚神色有变,言辞越发刻薄:「怎么,你上辈子没明白,这辈子怎地还不明白?晓星辰待你,与你那一门心思,根本不同!」




他本想一举击溃宋岚,却不料宋岚凄然一笑,答道:「即便不同又如何?宋某心甘情愿。我和他之间的情义,你永远都不会明白。」




言下之意,他们曾一同修道打坐、读经清谈、斩妖除魔的数十载春秋,诸般往事宛如被一道铜墙铁壁拦起,将薛洋挡在外面,任凭他如何兴风作浪,也不能动摇丝毫。一个浪迹江湖的薄幸儿,所知所学,无非是些歪门邪道、权宜机巧。他可懂言意之辩,性伪之论?可知六韬三略、料敌应变?可能审情性之宽克,志行之洿隆?




可偏偏就是这个人,却让一切都成了泡影。念此,宋岚心中翻滚千百悔忿,竟也一是无言。




薛洋却眯起眼睛,冷笑道:「我自然不明白,天下古往今来哪里有这等蠢笨之人——你们若是那般情义深重、交心投契,又怎么受我挑拨?他自剜双眼救你,宋道长,你可有一刻看清了?」




不等宋岚辩驳,薛洋又恶声道:「我看晓星尘的眼珠子根本就是废的!换在你身上也是没用。天下哪有人丢了性命,失了魂魄,却还不懂长教训,非要往火坑里跳?」




说话间,薛洋胸中却仿佛又万千浪涛相击,撞得他身骨疼痛欲裂,额头滚下豆大的汗珠,却没有一刻停息:「你说我不曾报他半分恩情,可我何曾求他救我、渡我?从头到尾,都是他晓星尘自作多情、自以为是,不过是要树那一块高风亮节的牌坊罢了!他既要如此固执,我这般忘恩负义,倒正好成全了他!」




话音一落,薛洋只看见一道影子,被月光拖得又淡又长,正巧落在自己脚边。晓星尘的声音仿佛是乘了夜风来的,轻微不可闻:「都回去罢。」他二人蓦然回首,只见晓星尘立在台阶之上,像是月光化出的一道人形,片刻就会消失不见。




 晓星尘始终不曾看薛洋一眼,只是盯着宋岚,那眼底的神色,薛洋从未见过,末了他道:「子琛,这不过是我的命,你不必为我抱不平。」说罢,足尖一蹬,倏然消失在茫茫月色之中。




 







薛洋一把推开宋岚,正要追过去,却又突然停了下来。他转过身,上下打量宋岚,唇角一勾,笑道:「不知宋道长是怎地将那锁灵囊里些许散魄,重新唤回晓星尘的?」见宋岚无语,又道:




「事已至此,你说与不说,也无甚分别。后会无期——」




「他的灵魂不是我召回来的。」宋岚将拂尘插回腰间,定定望住薛洋,思索片刻,问道:「我问你,你所言之事,是谷口山人告诉你的,还是你自己想起来的?」




薛洋冷不丁被他一问,眯起眼睛,目露凶光,道:「这又有何区别?莫非我自己想起来,便会如你们那样良心不安了么?」




宋岚见他这般戒备提防,遂知薛洋心虚,心中添了几分把握。




 




当年义城事过,魏无羡将锁灵囊交于他,不隔多时,他便遇见了化为名谷口山人的师弟,早年从白云冠之难中侥幸活命,如今归隐于罗浮山中,不问世事。宋岚便暂借他处休养恢复,调息凝神,好去求那归魂复魄之术。只可惜白云冠所藏宗卷皆遭焚毁,一时之间,无从下手;他亦担忧晓星尘了无还生之愿,日复一日,精魂衰竭。




八月既朔,夜阑人静,宋岚正在打坐,突见一粒幽光,宛如星火,缓缓落到他案前,复又腾起,在他掌心里兜兜转转,宋岚定睛一看,那光粒徐徐舒展,竟化为一缕游魂。他大惊,连忙掏出锁灵囊,之间那游魂倏地钻了进去。接下来一年多,每逢既朔、既望二日,都会有一粒游魂入窗而来,锁灵囊渐渐丰盈,待到来年十月,竟自己打开,吐出两颗魂魄来。一个活泼灵动,宛如少女,宋岚便知道是阿菁了,另一个如霜似雪,虚弱得多,自然是晓星尘。




他便将阿菁的灵魂托付给谷口,自己专心晓星尘,然而说也来怪,那年元旦,晓星尘的灵魂,连带着霜华,一夜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宋岚苦苦寻找,却是一点儿蛛丝马迹也无,他仔细想来,那游魂来路蹊跷,许是别有因由。一过又是数十年,晓星尘竟然回来了。




宋岚又喜又惊,喜的是晓星尘一如十几年前那样,手持拂尘,身负霜华,气度从容洒脱,惊的是他身边跟了个半大的少年,不等晓星尘报上姓名,只看那张扬放肆的笑,他便知道,这弟子不是别人,正是薛洋。




 




念及此,宋岚将薛洋叫住:「这几日圌你且不要下山。看今日情形,想必那常氏一门怨气所结的厉鬼,已经盘踞在镇中等着你了,你此刻出去,白白送死。」




薛洋一愣,笑道:「宋道长怎地突然发了善心?还是怕我死于他人之手,倒叫你寻仇无门?」




宋岚漠然道:「我若是要杀你,眼下便会动手。只不过这人间酷刑,即便是凌迟炮烙,怕也便宜你了。」




薛洋听了,又见宋岚目如寒冰,心中一分怯意反被九分怒气压过,嘲弄道:「宋道长是何等仁厚之士,那你倒是备下了哪些叫人求生不得、求死不能的法子来对付我?」




宋岚闻此,付之一哂,道:「这世间最难捱的,又怎会是区区身体发肤之痛?」他缓步走到薛洋面前,俯身低语道:「即便我此刻活剐了你,也比不得晓星尘前世所受一星半点。」




薛洋冷笑道:「哼,我当是什么,那我便告诉你,我不欠他晓星尘一分一毫。」




宋岚料得他这般寡廉鲜耻,自知多言无益,正欲转身离去,只听得背后一声喝,宋岚一抬头,只见一位鹤发白须道人,乘风而至,目光凛凛,见了宋岚,却只当没看见,一抖拂尘,却将薛洋挑上半空中,说道:「薛洋,时辰已到,该当如何?」




宋岚大吃一惊,来者竟是灵丘仙人。他自小圌便有耳闻,这位灵丘仙人于终南山凌崖洞中潜心修炼,三百年前便升天飞仙,远近立庙,山民供奉,祷祈立效,广布恩泽。今日亲眼得见,又听闻他叫那薛洋之名,更是诧异万分,正欲上前敬拜,不料薛洋却恶狠狠道:「姓宋的,关你何事,还不快滚!」




说话间,天色微亮,只听得瑶光台下一阵喧嚷,宋岚抬头一瞧,只见一队道门子弟涌上山来,晓星尘背着身子走在最前,似在劝阻,又被人推搡责骂。宋岚顾不得许多,三两步跃至晓星尘身边,却见谷口山人上捉住晓星尘衣袖,哀声道:




「你我皆知,常氏满门枉遭屠戮,那是薛洋上辈子所犯之过,与你何干?你这十余年苦心孤诣,不曾亏待他分毫,这等恩情如山似海,他未能回报半分,如今又要拖你下水,你何苦替他担那骂名?」




 晓星尘一言不发,旁人见状,便嘲讽道:「这等师徒情分堪比金坚,少不得彼此袒护,山人替他们求个甚?晓星尘道长向来行得正,站得直,怎地此刻连话也不说?」




另一人接道:「莫不是道长心虚?明里说得这样好听,背地里不知如何放纵那祸害!」




晓星尘不卑不亢,对众人说道:「三日之后,我自会给各位一个交代。」




众人听了,目瞪口呆,半晌才有一人回过神来,劈头骂道:「三日?三日之后,你师徒二人早不知跑到何处去了!」




晓星尘面不改色,将霜华解下,恭敬递上前去,道:「请诸位再宽限三日,若信不过,我将霜华押于此便是。」众人见状,脸色皆变,其中不乏有暗中觊觎霜华多时的,可眼下却无一人敢接。宋岚看着,一把夺过霜华,摔回晓星尘怀里,走上前去,喝道:「你们是何人,在此处喧嚷,倒也要看宋某的面子——」




话未说完,却听得身后一道霹雳,在晨光熹微中炸出一道灼目金光。




 







众人回过神来,连忙赶到瑶光台上。只见灵丘仙人立于中央,手中拂尘生出万千银光,盘绕于薛洋四周,不一会儿便将他裹成一颗茧。薛洋只觉得浑身似被烈火炙烤,五脏如沸,耳目似焚,却又不得动弹,任凭摆布,只听得灵丘仙人的声音忽远忽近,却听得不甚清楚。




薛洋咬牙,勉强一笑,心中骂道:你这老混账——浑身又是一阵剧痛,那丝缕银光仿佛顺着他的口鼻钻了进去,要生生将他的骨肉剥离,将魂魄割得稀碎,统统在银光中化为灰烬。




灵丘仙人正念念有词,不料突然凌空劈过一道寒光,竟将他的拂尘击成二段,那万千丝缕也随之四散崩开。薛洋只觉得突然一阵凉风袭来,终于能透一口气,睁开眼一瞧,却见霜华悬在半空之中,方才那些银丝渐渐散去,只剩玳瑁手柄,断成两截。




「灵丘仙人。」晓星尘昭回霜华,挡在薛洋面前,先是颔首致意,话却冷淡至极:「久闻前辈恩慈宽厚之名,不知为何一来便要置我徒弟于死地?」




薛洋咳了血,摇摇晃晃地爬起身,道:「我不是他徒弟,这与他无关!」




灵丘仙人两指一捻,将拂尘复原,笑道:「哦,原来是晓星尘——」




薛洋却似发了疯般,挣扎爬起,跌跌撞撞走到二人之间,恶狠狠道:「我当初怎样答,如今便怎样应,犯不着晓星尘的事!」晓星尘却绕开他,上前道:「晓某管教无方,才使得他犯下诸般事端,该杀该罚,我自当领罪…… 」




灵丘仙人闻言,却只是摇头。




晓星尘一怔,道:「仙人前来又是所为何事?」




「不准说!」薛洋扑上前去,却被灵丘仙人拂尘一扫,牢牢捆住,动弹不得。晓星尘心中纳罕,




却听得灵丘仙人道:「薛洋曾上终南山求我一事,如今他该是还我了。」




晓星尘道:「薛洋此世一出生便跟随着我,我怎不知他何时去往终南山?」




灵丘仙人反问道:「他所求之事,你怎地会知道?你怎地会不知道?」




晓星尘越发疑惑,道:「还请仙人明示。」




一旁的薛洋挣扎得越是厉害,那银丝绕得越紧,灵丘仙人指尖一弹,只见一道金光如梭,钻入薛洋心口,登时便叫薛洋如丢了魂似的,直直站住,一语不发。




灵丘仙人道:「诸位莫怪,我只是锁住他心魂,免得他再叫嚣。又向晓星尘道,我且问你,前世可是受人陷害,做下追悔莫及之事,悲恨交加,自刎而死?」




「是。」




「可是由此灵魄四散,支零破碎?」




「是。」




「可是再无往生之念?」




「……是。」




「可是为何又再得仙身?」




晓星尘不知何意,便如实将往日宋岚所言的一一说了,又道:「莫非那逐月而来的游魂,正是仙人所为?」




灵丘仙人点头不语。一旁宋岚听了,颇为惊喜,正要上来答谢,却见晓星尘双肩微颤,问道:「仙人方才所说,薛洋求你一事——」




灵丘仙人了然一笑,道:「正如你所想。」




他归隐百年,不问世事,更不管生死,区区一个晓星尘,散到天涯海角,又有何妨?这世间流离飘荡的孤魂野鬼,万千不可胜数。只是偏有一人,拖着残躯,不知怎地竟找到凌崖洞前。这三百年来,来他庙中虔敬跪拜者不稀罕,这却是头一个找上门来,出言要挟,若不肯为晓星尘敛魂,便要放火烧了凌崖洞。




这四海天地、上下百年间,谁人能撼动仙班,谁能动得飞升灵地?薛洋万般方法用尽,也无可奈何,眼见的血气减衰,命归西天,这才将灵丘仙人引出来。谁知见了面,薛洋反倒没了之前的嚣张,跪在洞前,郑重地乞求道:义城如今有一道门弟子,名曰晓星尘,福祚绵薄,枉历数劫,皆因我故,伏愿仙人施力,敛他魂魄,永脱幽冥,并承恩泽,长享安宁。万般罪愆,皆在我薛洋一身,自甘魂消魄散,再无往生之念。




「既然他这样求我,我便答应了他。只不过,你魂魄早已飘散天涯,聚敛并非易事,若要强行招魂,只怕是两败俱伤。如此,便只有——」




「以魂招魂。」




灵丘仙人挥了挥拂尘,似笑非笑,道:「到底是抱山的弟子,果然聪颖过人。」




以魂招魂,即便博闻强识如晓星尘者,也只晓得事甚机密,诡谲莫测,数百年来未曾有人施为。他瞧了一眼立在一旁的薛洋,茫然道:「若是如此,为何如今我们二人灵魂俱在?」




灵丘仙人说道:「以魂招魂,便是将薛洋的魂魄击碎,逐一散出,以之诱引,将你的魂魄凝聚成滴。此术奇绝之处,非在阵诀繁复,亦无需何等高深灵力,只因这招魂之人需要莫大勇毅,忍非人之所能忍,其魂被生生击破,已是痛彻骨髓。魂出躯壳,四下诱引之时,肉圌身在那阵中,心肝脏腑,皆似沸油煎烹,那释家所言额鼻地狱,想也不过如此。」




「那锁灵囊中虽有你些许残魂,却远在千里之外,何况你本无心转世,少不得薛洋要再多吃一些苦头。待你灵魂聚合,再要将他的灵魂拼凑,砺炼归一,又是一番劳心戮神之苦。」




「按说薛洋作恶多端,那魂魄原该就此灭去,可他求我借些许灵力,再宽限些年月。如今期限已到,晓星尘,你可明白了?」




晓星尘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,心痛难捱。灵丘仙人抬手,解了薛洋的符咒,只见少年渐渐回神,见众人面色惊奇,不觉皱眉,过了片刻,想起方才情形,正要开口,却见晓星尘低声想灵丘仙人道:「如此这一去,可是要魂飞魄散了么?」




薛洋接嘴道:「晓星尘,你啰嗦什么?——丧尽天良,屠戮无辜,若今日留得我魂魄在,少不得他日再度祸乱人间,为非作歹——如今这老头替天行道,莫不是替你们省了事?」




晓星尘却不睬他,径直在灵丘仙人面前跪下,言辞恳切:「多谢仙人。只是晓某仍是这句话,请仙人宽限三日,三日之后,我自会携薛洋前往终南山凌崖洞。」




薛洋见状,上前拽住晓星尘肩膀,骂道:「关你什么事!你给我让开——」




灵丘仙人见状,似笑非笑,拂尘往晓星尘头顶一摇,挥袖升空而去。




 







不一会儿,晓星尘起身,收好霜华,回头与宋岚等人对望一眼,一语不发,揽住薛洋,硬生生地将他从众人之间拖走,离开了瑶光台,往林中深处去。




薛洋被灵丘仙人符咒束缚多时,浑身酸软,挣不过晓星尘,嘴上却骂骂咧咧,道:「我方才说的,你可听见了?不关你的事,晓星尘——」




晓星尘道:「以魂招魂。」




薛洋别开目光,恶声道:「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。」




晓星尘又道:「我都知道。」




薛洋突然不动了,死活不肯往前走半步,晓星尘见状,便也停下来。




「你不知道。」




 




晓星尘什么都不知道,自己是怎样擦去他脸上的血污,怎样背着他的尸身,四处寻一只锁灵囊,又是怎样将他的尸身安放;怎样挨着那口棺材,辗转难眠,又是怎样不敢揽镜自照;怎样开口求魏无羡修复他的灵魂,怎样被夺走了锁灵囊,怎样被削去胳膊,怎样被苏涉弃尸路旁,怎样连滚带爬一路躲藏,怎样求人问路寻到终南山。又是怎样决心将灵魂击破,怎样忍受那钻心刺痛,怎样任由那四散的灵魄被烈焰喷烧,怎样在茫茫虚空之中寻觅那一缕游魂。




薛洋想起前生幼年时曾遇到一个疯癫癫的道人,那人笑嘻嘻道:你知道,这因缘恩怨是命,这贫寒富贵是运;命不由人,运不尤天。你既遇上,又欠了人家,这还与不还,你自己做主;可是这笔债却要跟着你,管你是上天入地,转世投胎。




晓星尘,生,你跟着我,死,你也跟着我。可究竟是你跟着我,还是我跟着你?




 




薛洋回过神来,见晓星尘不言语,便抬起头,仍是那狰狞笑意,道:「你知道?你挥剑自尽之后,我确实想要将你的灵魂招回。可我未曾料到你竟然死得那般透——不然,我本要将你做成凶尸恶灵,替我将那些人杀个精光!」




这话若在前世,或许还能将晓星尘击得一败涂地,可惜世事流转,反倒是晓星尘从容地望他,将薛洋逼得无所遁形。他拉起薛洋的左手,往他掌心里放了一颗糖,又抚上他的左肩,说,「这我也知道。」




薛洋似是被炮烙一般,抽回手,警惕地退了一步,久久地看着晓星尘,看他微红的眼眶,又看他绷紧的下颌,噗嗤一笑,道:「我晓得你上辈子瞎,死前也不曾见我这张不共戴天的脸,晓星尘,你可别这么看着我。」




见晓星尘不言语,薛洋又说道:「灵丘那个死老头和你说的连篇鬼话,你竟然也都信了?」




晓星尘道:「我信。」不等薛洋开口,他又问道:「为什么?」




「为什么?」薛洋嗤笑了一声,翻了个白眼,说道:「为什么?我还倒要问你,你既然已重修仙身,何不干脆与那姓宋的修炼升仙,却要来收我为徒?你前世在他面前哭得那般伤心,我可是历历在目——」




「上辈子,你纵然作恶多端,天良丧尽,从小却吃尽苦头。我想,若是今生一开始,便好好待你,或许你便能跳出这循环,前往光明里。我不理会那些责骂,并非是我无动于衷,他们说什么,我都任由他们去,若要任何惩罚,我便替你拦着。高风亮节的牌坊,我不稀罕,我也配不上。」




晓星尘自顾自地说道:「我不曾对任何人说起,自己却明白,是我有心徇私,是我咎由自取,是我执迷过甚。可我只问一句,我果真是自作多情吗?」




一颗泪,像是一条蛇,顺着薛洋的脸颊缓缓地爬过,最终钻到他的心口,温柔地咬了一口。他摸了摸鼻尖,讥笑道:「晓星尘,你好痴啊,你这样耿耿于怀,究竟为何?」




晓星尘却展眉一笑,道:「这话可不是你说的?」




薛洋一愣,皱起眉道:「我说什么?」




晓星尘缓缓道:「金麟台上,你可忘了?」




道长,你可别忘了我呀,我们走着瞧。




薛洋瞪大了眼睛,看着晓星尘一步步走进,从怀中掏出那一枚锁灵囊:「我没忘。」




末了,晓星尘低下头,定定看着他,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在等他的回答:「是我自作多情吗?」




晓星尘,这双眼睛,我原该还你,我终会还你;只不过,此刻我还不能。薛洋抬起眼,仔细看着晓星尘——如此皎然无暇、光映照人的面容,不知招惹了几多少女心思,抬手拂过那泛白薄唇,又看到那双眼眸,这般深邃而清亮,仿佛一口深井,能将自己前世今生的罪愆污浊都洗得干干净净,只可惜,只可惜——薛洋忽地凑上前,在晓星尘的唇上轻轻一吻。




晓星尘先是一滞,随后将薛洋揽如怀中。薛洋只觉得热流从他的脖颈见滑落,他抬起手,勾住晓星尘的脖子,轻声念了一句:「星辰。」似是想起了什么,兀自一笑,抬起眼,只见万木葱茏,竟将前缘往事、万丈红尘统统挡了去。过了许久,薛洋捧过晓星尘的脸,歪头看了片刻,最终只是又吻了吻他的唇角。




不等晓星尘回过神来,薛洋便跳开,朗声道:「我自会去终南山,晓星尘,这回你不必跟着我了。至此以后,你我便是幽明殊途。你也休去再找那老头,以魂招魂,数百年间不许再有第二回。」




他最后看了晓星尘一眼,笑道:「这一生,我饶了你。」




说罢,只见一道蓝光冲天,如梦似幻,刹那间便在林间消失了。




 




——




「那二位道长清谈论辩,晓星尘曾道:执迷妄情,有何不可?各位请听,若说遍历劫难无生死,竟然是一个情字!情不可闻,闻而非也;情不可见,见而非也;情不可言,言而非也。然天下之人,皆知情之为情,管你是那生性仁厚,天生一个圣人,还是冷硬心肠,大奸大恶,皆在此道之中,皆入此情里。」




说书人拱了拱手,举起茶碗,仰头喝了个干净,只听杯盖叮铃一声响,座下众人这才回过神来,纷纷散去,一时间人声嘈杂。堂屋一角,只见一位白衣道人,身背一柄长剑,对窗独酌,身旁一群儿童,原是绕着桌子嬉闹,见他打扮殊为别致,便凑在一堆,悄悄打量他。




过了片刻,道人正要起身离去,个中一个素来胆子大的,上前牵住他的衣角,问道:




「道长,可有糖吃吗?」




—完—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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