萸生

Xabela:

年轻人进门的时候，正在打扫庭院的小喇嘛便看见了他，当时只觉得十分眼熟，并不能立刻认出他是谁。
那年轻人也在第一时间见到了小喇嘛，便笑着走上前来，与他打招呼，向他询问上师的所在，似乎同他很相熟的样子。
小喇嘛看着年轻人，平平的相貌，消瘦的身材。除了脖子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之外，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，何来一进门就寻找上师。不过那人看似温和的笑容之后，隐约给人一种压迫感，小喇嘛不敢造次，便将上师所在的厢房指给了他。
年轻人点点头，拍了拍小喇嘛的肩膀，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。
看着年轻人离去的背影，小喇嘛才猛然想起，原来是他。竟然是他！
这人也算是寺里的常客了，刚认识的时候，只觉得是个温和，善良的普通人，有着肉肉的娃娃脸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，尽管年纪看着不小，却有一些小孩子的天真和淘气，和他们几个也能玩玩笑笑，打成一片，甚至偶尔还会整蛊一下上师。后来，他来寺里的次数少了，人亦渐渐变得成熟稳重起来，偶尔来寺里，也只会和众喇嘛淡淡地行礼，接着便同上师闭门，讨论佛法。最后一次见他时，他执意要遁入空门，剃度出家，上师不肯，他便不依不饶，缠了上师一天一夜，最后上师被他磨得没了办法，道，“出家人都需做偈子，你做一个我看看？”
他思考了一下，道：“世人笑我太疯癫，我笑世人看不穿。琼浆玉液穿肠过，佛祖常住在心间。”
接着便被上师赶出了房门。
他竟也没有丝毫的恼怒与不悦，只是摸了摸鼻子，灰溜溜地冲他们几个喇嘛笑了笑，便转身离开了。
谁也没曾想到，第二天一早，他出门时，已然顶了一颗光头，穿了喇嘛袍，看起来竟像个有模有样的出家人了。年轻人见到了惊愕的一众喇嘛，冲他们笑着比划了个剪刀手，后来似乎发觉不合适，又双手合十说了句阿弥陀佛，便出门离开了。
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。

想不到时隔多年，他竟然又回来了。看这样子，似乎并没有在真正地出家修行，那他到底回来做什么？小喇嘛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，便去上师的房间伪装煮水泡茶，借机偷听墙角。
“你说你在旅途中丢了一些东西，想回来寻找？”小喇嘛听到上师缓缓道。
“不错。可惜我不记得究竟丢在哪儿了。”年轻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轻松，没有丝毫丢东西时焦急的样子，“不得已，就一路回来找呗，碰碰运气。”
接着便是一阵沉默，小喇嘛端着茶盘进了暖房，见上师端坐着看着年轻人，而年轻人正松松垮垮地歪在一边，手里还夹着一根烟。
真是失礼。小喇嘛心道，这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吗？几年不见，怎么像完全换了个人似的，不论长相还是性格，都与原先截然不同了。
“我现在也帮不了你。”上师站起身来，冲年轻人做了个合十礼，“你且去大殿，问问佛祖，是否能解你心中所惑。”

年轻人在大殿待了三天，不饮不休，无声无息的三天。
他没有跪，只是盘腿坐在蒲草垫上，闭着眼睛，似乎入定了。任凭边上的游客与喇嘛行来走往，他自岿然不动，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没有关系了。他的灵魂，似乎已经离开，神游于天地间，遗忘了他的躯壳，把它孤零零地留在了佛前。
第四天早上，小喇嘛正在打扫庭院，见到上师，无不担心地问道，“师父，你看他这样，会不会把自己饿死啊。”
上师看向大殿中仿佛已然是一尊雕塑的年轻人，叹了口气，摸了摸小喇嘛的头，道，“待为师尝试，能否渡他一渡。”便信步走了过去，小喇嘛亦步亦趋，也跟了过去。
“在此三日，你可感悟出了什么。”上师走道年轻人身边，看向大佛，淡淡道。
“很多东西啊。”年轻人仿佛一秒回魂，睁开眼睛，眼底精光乍现，丝毫没有挨饿受冻三天三夜的样子，“天地玄黄，宇宙洪荒，八方神明，魑魅魍魉。鲲鹏大椿，蟪蛄蜉蝣，神龟千寿，人生苦短…”
“是否有些与你自己有关的？”上师打断了他。
“有啊。”年轻人点了点头，“回去之后怎么把家族企业做大做强，员工如何管理，利润如何分配，怎么和兄弟单位搞好关系…”
“小一点的呢？”上师再次打断了他。
“呃，也有。”年轻人思考了一下，道，“老家市中心的房子现在买了，在一年内价格能否翻番…”
上师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，摇了摇头，道：“我这里没有你丢的东西，对不起，帮不了你。”
年轻人似乎愣了一下，随即笑道，“那叨扰了，抱歉，告辞。”随即没有任何犹豫，起身便向门外走去，仿佛几分钟前才刚来到这儿一样。

“师父，他到底丢了什么啊？”小喇嘛望着年轻人离去，困惑道。
上师看着年轻人远去的背影，摇头叹息，“你若三日于此悄然无息，有人询问，第一句话会是什么？”
小喇嘛恍然大悟，若是自己，自会先讨一杯水，要一口干粮，然而这个年轻人，方才的答话，竟是对此休戚相关之事毫不在意，仿佛不再是血肉之躯，而是铜铁顽石，对自身的感受，已经全然遗忘了，于是向上师道，“师父，你为何不渡他。”
“我渡不了他。”上师闭上眼睛，缓缓道，“你不是一心想成佛吗？喏，这便是佛的样子了。”
小喇嘛看着上师转身离去，复起打扫庭院，心里却思索着，师父老糊涂了，这哪里能是佛的样子，这明明是疯的样子。
眼看着庭院快扫完了，小喇嘛停了下来，撑着扫把看着血红的朝阳，突然想起了自己还是小小喇嘛的时候，也曾遇到过一位奇特的年轻人，他曾一度认为，那才是佛的样子，没有思绪，没有欲望，静默淡然。后来，那人在这里没日没夜的雕琢顽石，最终找回了自己被蒙蔽的心。
想到这里，小喇嘛突然一怔，不由自主地看向门外，即便那里早已空无一人。
他想起了师父当年同他说过的话：
“生来就没有欲望的，是石头。先有了，然后没有了，才是佛。”
Fin