萸生

乌鸦像写字台。

[双花]稻花人

心口流血的罅隙中开出一朵小小的花

青山为雪:

戏剧社例会备忘录的梗衍生,稻草人乐乐和旅行鸟大孙。


不科学的童话故事,不要太较真……


————




01


张佳乐是一个稻草人。


稻草人有这么正经的名字一点都不奇怪。天天上房揭瓦的灰猫叫老喵,河对面的狗兄弟俩叫大汪二汪,稻草人可比它们都更像人。他穿着剪掉袖子的旧衣服,戴着草帽,双手伸的笔直,背也挺的笔直,站在一望无际的麦田边上。


和这块土地上,乃至更远田野里的那些同类们相比,张佳乐不算是一个很凶的稻草人。他没有很高,手臂上薄薄的稻草也不会把袖子撑得鼓起来,但他依然比任何稻草人都称职;一把鸟枪挂在他的肩膀上,那些鼓噪的乌鸦最害怕瞄准镜的模样和火药的响声。


虽然这把枪已经开不出火了。


张佳乐一般不睡觉。他的眼睛是贴上去的,一头还连着个没剪断的扣子,边缘毛毛糙糙,显得十分深情。他看不到太阳升起的样子,每天地平线上开始浮起雾蒙蒙的光,草尖上的露水一眨一眨的时候,他就知道早上到了。虫子聊天的声音小,但是他们人很多,混在一起叽叽喳喳得像一片大地上的云。鱼们更喜欢写诗,没有告白对象只能念给自己听,河边离这里有点远,就能听到水边一串有节奏的咕噜声响个没完。一天里到处都是这样热闹的声音。


等到了傍晚,该回家的就都回家去,稻草人仍站在那里,面孔朝着落日的方向。离他最近的几根麦子经常嘀咕,说他望着西面的造型特别文艺。张佳乐其实没什么感觉,他被摆在这里,就只能看他能看见的那些东西。


他看到大地上的麦田是一种颜色,天边的夕阳是一种别的颜色,云里面的远山又是一种颜色。秋天之后是冬天,雪盖住了所有的东西,也沉沉地压在他的帽子上,日子又冷又明亮。冬天之后是春天,小河里的冰叮叮当当地流走,偶尔会下点雨,稻草人的衣服被打湿,很快又在温暖的风里变干了。晨曦和落日走走停停,还是那不变的模样。


夏天到来的时候,一只鸟停在了张佳乐的肩头。




02


鸟的名字叫孙哲平。


张佳乐不知道他的种类,但他和那些成群结队、吵吵闹闹的乌鸦不一样。他有矫健的灰白色翅膀,锋利的爪子,一双沉稳的眼睛。比起乌鸦漆黑油亮的模样,他的羽毛有一些东倒西歪地戳着,沾了泥土,就像从很远的地方来。他独来独往,是个旅途中的战士。


他们第一次碰面那天,张佳乐正用一成不变的姿势眺望着夕阳。地里有几只小土拨鼠觉得他的样子很帅,也在他脚边摆出一模一样的姿势,看上去就像一排插在田里的番薯。


张佳乐其实不怎么想看落日,他早就看腻了,但他的背是笔直的,他不能回头。


然后他看见了一只鸟,从夕阳里面飞来。快要沉没的日光把一切都照的模模糊糊,只有他的轮廓越来越清晰。起先逆着光的鸟是个像乌鸦的黑影子,离得近了才看得清楚;他不怕稻草人跟他肩上的旧枪,扑着翅膀停在了张佳乐的肩膀上。


张佳乐犹豫着要不要打招呼。


“我是孙哲平。”那只鸟先说话了,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
稻草人说:“张佳乐。”


这种感觉挺新鲜的,他想。乌鸦们都很怕他,作为一个称职的稻草人,他不能去找他们聊天。但这只新来的鸟不是乌鸦,他觉得应该没什么关系。


孙哲平看起来有点疲倦,他在稻草人的肩膀上踱着步子。张佳乐感觉脖子上痒痒的,有什么东西扫来扫去。


“那是什么?”他问。


孙哲平告诉他:“一朵花。”


稻草人不太知道花是什么。河里的鱼讲过,土拨鼠太太也说过,但他还是没见过。旅行的鸟把那朵花叼起来,飞到张佳乐面前给他看。那是一朵有点蔫的小花。


“这是红色的花。”孙哲平跟他讲。


夕阳也是红色的,稻草人想,这朵花看起来那么小,像是从天空上剪下来的一个角。“我把它别在你的帽子上吧。”孙哲平说。


稻草人的帽子上有了一支花。他和远方来的鸟就这么认识了。




03


孙哲平在这片麦田里住了下来。


他白天的时候会飞到别的地方,去那清凉的树阴里或者更远的山上,而傍晚时分总会飞回来。张佳乐原本不喜欢看日落,但现在日落里总有这只鸟的身影。他觉得看着一个方向也没那么无聊了。


新来的鸟成了田地里的话题。麦子在议论他,土拨鼠在议论他,河里的小鱼们给他写了诗。


“一朵花,两朵花,”小鱼说着,“好多落花。”


张佳乐在心里哼着一首关于花的小调,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诗句编进歌词里。


“他的眼睛好像大海的颜色呀。”小鱼们叽叽喳喳地说。


“大海是什么颜色?”张佳乐问。


小鱼也说不出来,一个问另一个,最后有条小鱼姑娘说是妈妈讲过的。“她听外婆说的,”小鱼姑娘说,“外婆是听外婆的外婆说的。大海很大很大,很蓝很蓝,很远也很美。”


张佳乐说:“他眼睛也没那么大啊。”


“但是很深很深,”小鱼们你一句我一句,“看不到底,也看不到边……”


稻草人觉得自己根本理解不了小鱼诗人们的脑回路。


晚上孙哲平飞回来之后,他就去看他的眼睛,但还是不太明白那个比喻的用意。这次鸟带回来的是一朵成串的紫花。


“这是紫色。”孙哲平说,“但不是很紫。说是蓝的也可以。”


他把花戴在稻草人的头上。这些脆弱的植物被摘下来之后,很快就会枯萎了,每隔几天鸟就会衔来新的花。张佳乐的帽沿上总有不同的颜色。


“你见过大海吗?”张佳乐问他。


“见过。”孙哲平落到他的肩膀上,“没别的,只有很多水。其实没有小鱼他们说的那么好。”


他似乎听到他们的议论了,这让稻草人感觉有点不好意思。


他戴着那支花,眺望着雾气里紫色的远山。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颜色,就像有那么多的花一样。他以前不知道那些都是什么,现在却懂了。




04


稻草人问:“你从前都待在什么地方?”


夕阳下的鸟歪了歪头,先把叼着的金黄小花放在他得帽沿边。“很多地方,”他说,“有翅膀的话,旅行不是件难事。”


“听起来真不错。”张佳乐觉得自己闻到了花香味,虽然他其实不太知道“闻到”是什么意思,“总比待在一个地方好得多。”


“这里也很好,”孙哲平跳上他的肩膀,“我喜欢这里。”


可我看着同一片风景的时间已经这么长啦,张佳乐想。


他说:“能给我讲讲你旅途上看到的东西吗?”


旅行者想了想,给他讲起了一个故事,关于森林里的黏网和猎枪。张佳乐听着,总是忍不住要提问,孙哲平就用翅膀轻轻拍拍他的帽子。有几只小土拨鼠围了过来,耷拉着耳朵安安静静地听。那是些在麦田居民们听来惊险刺激的情节。


“旅行途中总会遇到一些想不到的麻烦。”孙哲平讲完了故事,这么总结道。


“你被树枝挂住的时候,”稻草人问,“不会很疼吗?”


他的帽子又被拍了一下。“那也是旅途中不可缺少的东西。”抖了抖翅膀的鸟说。


从此张佳乐喜欢上了听故事。小鱼们以前开的那些家长里短的诗会他不怎么爱听,可他很想知道他看不到的那些地方发生过的传说。


“今天也再讲一个吧。”他总会这么说。


孙哲平其实不是那么擅长讲故事,一些本应该激动人心的情节,他常常会干巴巴地一句话带过去。像刀子一样的雨滴,积云上空的雷电,一望无际的荒漠,能把羽毛烤焦的太阳……稻草人觉得这些十足稀奇又可怕,听上去就特别危险,值得被写进传奇故事,或者让小鱼们编成歌谣来唱。


但讲故事的鸟从不这样想。因为那是他自己的经历,或许他不觉得那些勇气有多么了不起。他只是像个旅行者那样,一直飞下去,飞过所有的艰险和苦难。


“你为什么要旅行呢?”张佳乐问。


“因为我有想找的东西。”孙哲平说。


张佳乐觉得他真是含糊其辞,不太像平时作风。他想了想,继续问:“那你又为什么要留在这里?”


“因为比起不停寻找,”孙哲平说,“在路上遇到的东西才是值得珍惜的。”


他落在了稻草人的肩上。星星开始从黑暗的天空上显现,就好像有人在夜幕上戳了一个又一个小孔,穹顶背后的光从里面透出来。稻草人听说,那些星星在很远的地方,比田野尽头的村落还要远,比长着翅膀的鸟可以飞到的最远的地方还要远。“我也不能找到那些星星,”孙哲平这么说过,“这个世界那么大,飞一辈子也到不了尽头。”


可还是有很多地方能去,张佳乐想,那就足够了。一个稻草人是去不了天边的。


但他仍然有那些别在帽沿上的小花。他很高兴自己是一个拿着枪的稻草人。




05


稻草人从老喵那里学到过一年四季的意思。


麦田变成金黄色的时候是秋天。树上的蝉都睡过去,天气渐渐变冷,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冬天就到了。大地铺满雪白,空气干燥松脆,太阳的光没有温度地照耀下来,将这一切结束的是新的年份。春天随着河面上破开的冰层到来,带来麦田里新的居民,大地黑漆漆的面颊从融化的雪里露出,夜空上北斗的柄指向东方。


可夏天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?老喵也没有讲过这件事。


来自远方的鸟第一次为他送来花朵的时候,张佳乐觉得,也许这一年的夏天就从这里开始了。夏天不只有虫子学校的毕业演唱会,不只有将视线都扭曲的热浪,不只有浓的好像要滴落下来的绿色——还有很多别的颜色,很多开在这个季节的花,很多保存期限短暂,却能让你永远记住这段时光的东西。


“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种花呢?”有一次土拨鼠问。


张佳乐想了想他帽子上的那些住户们。“一百种,”他不确定地说,“也许两百种吧。”


他觉得这个数字听起来很多了。晚上孙哲平回来的时候,稻草人问了他这个问题。


“数都数不清的多。”旅行者是这么说的,“世界上的新东西总是出现。有时候它们都不是新的,而只是我们没见过的。就算这样,也没有谁敢说自己了解世界上的一切。”


“我们只要懂的一些事情就好啦。”小鱼诗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,“好人会有好运气,做坏事就要被惩罚,快乐的时光很短,离别比相聚更多,遇见喜欢的人很不容易,说再见的时候不要哭……”


张佳乐觉得最后一句太不可靠,鱼本来就是不会哭的嘛。


小鱼们讲着讲着就游远了。孙哲平说:“要说很多花的话,我有见过那种花海。”


“花海?”张佳乐不太明白,“花和大海?”


“像大海一样多的花。”旅行者顿了一顿,他不擅长讲故事,可他努力为稻草人描述着那个场面,“看不到边,到处都是花,开着的花。橘子红和孔雀蓝,金黄跟铁线紫,还有像雪一样的白花,铺满在大地上——你会喜欢那里的。”


“啊,真想去看看。”张佳乐叹了口气,“如果能去看看就好啦。”


他并不觉得身为一个不能走路的稻草人有什么不好的。有时候他会羡慕那些长着翅膀的鸟们,甚至是聒噪的黑漆漆的乌鸦;他们可以一直飞,飞到很远的地方,看到很多很多奇迹。虽然他遗憾自己看不到那些故事里的景色,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拥有一些东西的时候,一定也会失去另一些,没人能得到全部的好运气。


“那很适合你。”孙哲平说,“麦田也很适合你。你是个好稻草人。”


“谢谢。”张佳乐真心实意地回答,“你也是个好旅行家。”


今天他帽子上的小花是粉红色的。




06


这一天,孙哲平忽然说:“我就要离开这里了。”


那时候落日还露出一个边在远方山脉的轮廓线上。有些麦田里的居民不能盯着太阳看,他们会被光刺伤,以至于疼得流泪。张佳乐从不担心这个,他的眼睛不惧怕光芒。但今天他看着夕阳,感觉那比平时多出了一些让他不习惯的东西。


他的眼睛有点酸,这让他更像个人类了。


“我的翅膀受过伤。”旅行者说,“我已经不能再飞到很远的地方了。原本我想回到家乡,却在这里多留了一个夏天。”


“你该早点走的,”稻草人想转头看看,他第一次非常希望自己能做到这件事,但他还是没法回头。“秋天会更冷,你的翅膀没关系吗?”


“这没什么,慢慢飞,总有一天可以回去。”孙哲平说,“再远的路,也是这样一点一点飞过来的。”


“那你还会回来吗?”张佳乐问。


“我不知道。”旅行者这么说。


他总是这样,不会说谎,也不会给出实现不了的保证。稻草人曾觉得这是一项可靠的特质,现在却觉得,他也许会更想听到一句安慰。


他们在一起度过了多么好的日子啊。


“但如果我能做到,我会回来的。”孙哲平又说,“我很喜欢……这里。这是我度过的最好的一个夏天。”


“对我来说也是。”张佳乐回答。


他忽然间说不出话来了。拍着翅膀的鸟从他旁边飞出来,拖着一条他从没见过的东西——既像是彩虹,又像每天路过麦田那个小姑娘头上戴着的丝巾;许多花被结在一起,编成了一条长长的毯子,它在黄昏的光里闪烁着无数颜色,就像是梦里才会见到的景象。


“我把它披在你的身上吧。”孙哲平说。


稻草人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,那会儿来自远方的鸟带着一支红色的花,说:“我把它别在你的帽子上吧。”


花的毯子被披在了稻草人身上。张佳乐看不到自己的样子,也许看上去有点奇怪,但他觉得自己会非常喜欢这一刻的画面。他有了橘子红和孔雀蓝,金黄跟铁线紫,雪一样的白花洒满他的肩头。他得到了世界上全部的颜色。


也许这些被摘下来的花会很快死去,它们会失去光泽,变得枯萎,只将遗体留在稻草人的衣服上。也许他再也不会像今天一样得到满身繁花,来为这个夏天送别,但至少在这个时候,他把整片花海披在了身上。


他的朋友为他送来了永远没办法看到的景象,这珍贵的、一生一次的礼物。


“我想你说不定会喜欢。”旅行家不确定地歪了歪头。


“我很喜欢。”稻草人笑了起来,“简直不能更喜欢了。谢谢你的花。”


这个夏天从第一朵花戴在他帽沿上开始,在一百朵花披在他肩头的时候结束。这个夏天里有长着翅膀的旅行家,有那些难以忘记的故事,有金黄云霞、山峦上灰紫的雾气、碧绿的田野、还有染满天空的红色夕阳。


“我会一直记得这些的。”张佳乐说,“我会一直记得你。”


而旅行者已经飞走了。他飞向与落日相反的方向,稻草人就这么眺望着夕阳,一边想象着他的身影是如何没入黄昏余光的。他没法回头看。他很庆幸自己有着笔直的脊背,还有用布缝成的、不会流泪的眼睛。




07


“所以,”土拨鼠问,“真的有那么一个旅行家吗?”


“真的。”稻草人说。他刚有了一次长长的午睡,现在还有点困。很久之前,他在夜里也不怎么睡觉,但时间会改变很多东西。


他仍是一个称职的稻草人,站在一望无际的麦田边上,仿佛要永远这样站下去。


“我妈妈听外婆说的,外婆是听外婆的外婆说的。”土拨鼠小姑娘继续道,“她说那个旅行家很厉害,每天都会送花来。”


张佳乐隐约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句子,也许是那些曾经的小鱼们,他们说起大海,说大海像什么……是什么呢?


“是有那么回事,”他懒洋洋地说,“很久以前的事情啦。”


“那他还会飞回来吗?”土拨鼠眨眨眼睛。


“虽然他还没回来过,”张佳乐说,“但也许吧。”


“我好想见见他啊。”土拨鼠摇了摇脑袋,她还处在充满幻想的少女时期,“我听说,那时候他带了好多花来,漂亮极了……”


稻草人望着远方山边的夕阳。天空的尽头始终有雾气,就像很久之前那个夏天的一切,那些记忆仍然十分清晰。有谁哼着一首关于花的小调,有谁讲了一个又一个旅途中的故事,有谁觉得星星像是天幕上被戳出的印痕,有谁把繁花披在他的肩上,他失去了一些东西,明白了一些道理;快乐的时光很短,离别比相聚更多,遇见喜欢的人很不容易,说再见的时候不要哭……他看到金黄云霞、山峦上灰紫的雾气、碧绿的田野、还有染满天空的红色夕阳。


他又回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,他常常会想起那个时候。旅行的鸟从遥远的地方飞来,把一支红色的花放到他的帽子上。


“那是很好的日子吗?”土拨鼠问。


“是的,”张佳乐说,“那是一个最好的夏天。”


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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