萸生

Sicy:

       自安陆县得了玉横消息前往自闲山庄后，又历始皇陵一战。玉横夺回，少恭亦无恙归来，屠苏一行紧接着便马不停蹄前往青龙镇寻船出海。历一番波折得船厂向天笑兄弟二人首肯相助，却因造船须耗的数日，使原本紧凑的行程突然空出了几天。
       时间一多出来，众人也偷得了几分闲趣，大多时候四处散逛，欣赏这小镇的海岸风光。而闲下来的屠苏，则开始思索一个问题。
       安陆时晴雪所赠泥人，已被他妥帖收好再未取出。而红叶尽染的小县中少女将其递于自己时，那熠熠新阳般的笑靥却不知为何上了心。印象中，由晴雪那儿所受良多：初识之夜她便对煞气缠身的自己出手相助，铁柱观内亦不顾骇人血煞上前扶持。那之后，更是三天三夜压制煞气，片刻未眠。
       古语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，受惠良多还平白收了个泥人，不回赠些什么委实说不过去。
       于是十七岁的百里少侠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惑之中。
       困的是天墉数载，自己从未与芙蕖外的姑娘有过多接触；惑的是女孩子家喜好之物，他也毫无主意。晴雪看什么都稀奇，路边摘朵花儿她也会欣然接受，但如此博爱反倒教人烦恼。想了半晌一筹莫展，既然单枪匹马无能为力，百里少侠当机立断，决意寻求旁人意见。
       一行人中与晴雪年纪相近的襄铃自是首要人选，询其喜好或有收获。
       “襄铃最喜欢屠苏哥哥！”黄衣少女眨巴着大眼睛，新墨似的双瞳盈盈满溢着憧憬。
       “……除此之外。”
       “嗯……”小姑娘苦恼地摸着胸前发辫，迅速又笑逐颜开，“襄铃还喜欢香香的肉包子！还有林子里各种颜色的好吃的果子！”
       “……”显然襄铃对食物的喜好标准与晴雪迥异，不太具有参考价值。
       兰生是家中独子，上有数位姐姐，或许能问问其看法。当然对此人绝不可直接，须得迂回，可由日常生活套他的话。
       “木头脸，你问这个作什么？”果不其然，迎面迅速飞来两道怀疑的眼刀。
       “自是有用。”
       蓝衣书生挑眉打量眼前人半晌，骄傲地昂起头：“平时我在家可没闲着，帮大姐补补衣裳，帮二姐描描绣花图样，三姐喜欢烹饪，我就帮她想新食谱。”样样女儿家的工夫如数家珍，对上屠苏目光却又面色一变，“可说好了！本少爷这是心灵手巧善解人意，才不是什么贤惠！”
       “……”是挺贤惠的。
       不过几个姐姐都已成家，喜好似乎也无太多参考意义。
       红玉见多识广，心思玲珑，每每能给出独到见解，兴许听取她的意见可受益良多。
       “百里公子既出此言……”容姿端华的红衣女子掩唇轻笑，“莫非是属意了谁家美娇娘？且待我想想，这一路奔波，无暇旁顾，对方定是同行之人。小铃儿对公子满腔热忱，公子却回应平平。剩下的，莫非……”
       “告辞。”
       以后还是莫向她请教此类问题了。

       如此，又是一日辰光过，屠苏的烦恼仍未解决。夜来风起，心绪不定，索性出门散心。行至一楼，却瞧见了同坐一桌的晴雪与千觞。两人桌上已有几个空酒坛，旁的小二正搓手说着什么，面有难色。
       未及细听，却见晴雪自荷包中掏出几枚铜板，那小二接了面色一变，心满意足转身离去。
       屠苏驻足看那二人。只见千觞目送小二背影走远，啧啧摇了摇头，回首冲晴雪嘿嘿一笑：“可多亏了妹子，不然我酒喝不够，半夜这肚子里馋虫发作了可就惨咯！”
       “馋……虫？”晴雪不解地歪了歪头，“尹大哥的肚子里有虫吗？”
       尹千觞稍怔，随即拍腿大笑：“哈哈哈哈，有意思！妹子果然有意思！”
       晴雪仍是不明所以，但看尹千觞笑得开心，自己心里便也欢喜。
       言语间小二呈上新酒，千觞笑着替自己满上一碗：“可惜这么好的妹子，我却没福气做你那位亲哥哥。”说着又盛一碗，还替晴雪满上：“妹子看我喝了整晚，自己不喝一些？”
       晴雪连忙摆手拒绝：“我不用了。在我们那儿，除了祭祀以外，酒是不能随便喝的。”
       尹千觞不以为然地咋舌：“诶~这不都已经不在家乡了，难不成还有人盯着？反正这几日清闲不怕耽搁事儿，尝一口而已。况且妹子帮我付了酒钱却只干坐着瞧我，我好歹被你喊声大哥，这良心也过意不去。”
       究竟是耳根子软，被他三言两语说得不知该如何拒绝。晴雪为难地蹙起两叶秀眉，正不知所措，身后有少年声音，清冷如檐下之风扫过泠泠青玉。
       “晴雪。”
       没被叫到的那人倒是抢先一步循声抬头，眼前一亮热烈欢迎：“哟！这不恩公嘛！”
       晴雪回首，见黑衣少年立于身后。她眨眼，一如既往的温和浅笑：“苏苏，你也来吃东西？”
       屠苏摇头，还未开口便被千觞一通抢白：“我知道了！恩公也是来喝酒的！”
       他微微蹙了眉，毫不客气回呛一句：“我不是你。”言毕不再搭理千觞，低头看向晴雪：“现下可有空？”
       晴雪有些反应不过来，下意识摇头：“没什么特别的事。”
       “那便好，我有事相求。”屠苏淡淡说完，转身便走，留着晴雪坐在原位怔了半晌，方才如梦初醒般起身与千觞道别，匆匆追上楼去。

       一路跟着走到自己房门口，前面始终沉默的黑衣少年这才驻足回身。晴雪跟着停下步伐，却听他淡淡道：“夜深了，回去休息吧。”
       她忍不住“啊”了一声，满面困惑：“苏苏你不是有事找我吗？”
   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   两人对视，屠苏却默默移开了目光。如此片刻，晴雪忽然恍悟：“我知道了！苏苏是看我被尹大哥劝酒为难，想帮我解围所以才说有事对不对？”言毕兀自接受地点点头，一双清灵眼眸带起笑：“嘻嘻，苏苏真好，多亏了你帮忙。”
       屠苏不置可否：“……若不愿喝酒，莫理会即是。”
       晴雪却摇头：“是我自己想陪尹大哥的。虽然他不是我亲哥哥，但看着他时，还是会有很怀念的感觉。大哥离家多年，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。最近我忍不住想，如果他还活着，会不会就是像尹大哥这样呢……”言及此时，声音细惘，似蒙了层阴翳。可随即她却又摇摇头，抬眼笑道：“不过，这些都是我乱想而已。虽然尹大哥确实有大哥的影子，可我陪着他也不全是因为这个。毕竟是一起旅行的同伴，还是想关系更好一些呀。尹大哥看着笑哈哈的，其实也没什么能说话的人。如果我都不理他了，那他一定很寂寞吧。”
       屠苏默然，隐约觉得此话此景似曾相识。晴雪素来如此，在芳梅林找自己搭讪，在江都拉自己看星星，城郊外对猫妖出手相助，如今见尹千觞落了单，便去陪他喝酒聊天。少恭曾说晴雪“大方洒脱”、“良善心肠”，果然不错，并无什么不妥。
       但听她如此坦然道来，他却莫名有了些许失落。
       这奇怪心绪的缘由屠苏隐约明白，却一直无暇细想。一路行来，不变的是她，他却有了细微的变化。
       包括安陆那个泥人，她以之相赠并无特殊意味，而他心心念念想着回赠之物，或许又藏了其他什么心绪。
       “苏苏？”回过神来，见晴雪双手背于身后凑近，好奇看着自己，“你在想什么？怎么都不说话？”
       “……无事。”屠苏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，轻声道，“……晴雪如此，也无甚不好。”
       “如此？”晴雪不解歪头，随即又笑，“没什么呀，本来大家聚在一起不容易，要开开心心的才好。只要是我的朋友，有困难我都应该要出手帮助的，就像苏苏也是我朋友一样。”
       屠苏垂下眼睑：“嗯。”
       “不过……”晴雪若有所思，“虽然我这么说你可能会不高兴，可是铁柱观那时，幸好是苏苏。”
       倏地抬眼看她：“何意？”
       晴雪顿了顿，尴尬道：“我也做不到完全不偏心……因为是苏苏，我才敢走上去。如果换做其他人的话，我可能就不一定敢了吧？……我知道，煞气发作是很痛苦的事，可苏苏还是为了杀死狼妖保护大家而催动煞气。我们认识那天苏苏煞气发作，也为了不伤害我而努力克制啊。”言毕她定定望着屠苏，展颜而笑，“这样的苏苏，一定是最温柔的人。”
       “……”那双带笑的眸，直直通过双眼看到心底，使人有些无措心慌。却又如同和煦温暖的阳光，映照着不知哪个角落的细微情感暗暗滋出生长起来。
       “嘻嘻，苏苏又脸红了。”
       ……有阳光固然是好事，阳光太猛使想隐藏的无所遁形就不好了。
      屠苏冷下脸背过身去：“不、不早了，回去休息吧。”
       “嗯，苏苏晚安！”身后是少女轻灵的声音，他突然觉得，今夜大抵能有一宿好眠。

       结果回房想起回礼之事，重新陷入烦恼。左思右想得不出个结论，如此甚好，索性去问问本人。

      当然绝非寻借口去见她，只是探探口风而已。
       一冲动屠苏便行至晴雪房外，转念一想自己大概着了魔，半夜里如此叨扰实在唐突。正作要罢，忽闻房内有可疑窸窣之音。屠苏立时警觉起来，轻叩门无人应答，而那窸窸窣窣并未停止。他踌躇片刻，暗道一句“冒犯”，毫不犹豫推开晴雪房门。
       地上几条通体青绿的小蛇赫然映入眼帘，即便强悍如百里少侠，进入姑娘房内一眼瞧见这个，仍是不免一惊。转念想起此为晴雪房间，当即释然。抬眼见房间主人趴在桌旁，他绕过地上游曳的几条绿蛇缓步上前，见桌上是法阵困住的的小虫小蚁，而她早已睡熟。大概是想回来喂蛇，结果自己却先睡了过去。
       “……”看着晴雪睡颜，屠苏觉得有些内伤。
       以前他就觉得这个蓝衣如水的长辫子姑娘十分古怪，又因其来历不明而有几分提防。事到如今，防备早已卸下，晴雪的古怪却始终是改不了的事实，往往叫他无可奈何。
       喜欢爬虫野蛇，喜欢奇怪的香粉，行走江湖却对这人间之事所知甚少，饶是他人如何不善，她自有一派热情和气。正如自己起初漠然相待，她也始终笑意盈盈。拉他看星星、看山涧、看花草，看许多并不稀奇之物，说着絮碎温暖的散话，哼着古老悠远的歌谣。
       不同于自己此前见过的任何人，真是个古怪的女孩子。
       古怪到连想博她展颜一笑，都让他觉出自己的笨拙来。
       儿时想讨母亲喜欢，只需努力修习法术乖乖听话——虽然母亲至死也未对自己笑过；想讨小婵开心，也只需带她四处游玩，给她看自己发现的宝贝。虽不顺遂，那时好歹知道该如何行事。可面对晴雪，屠苏却毫无办法，大约是年月过去自己不比幼时开朗，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原因。其实想让她开心并不难，他却总觉得不够。
       不是像看见小花小草、小虫小蛇那样的欢喜，而仅仅因为是经自己之手所成的什么，若是能得她的意，就像她曾让他欣然微笑那样，那就好了。
       正如他妥帖收好的她赠予自己的那个泥人一般。
       帘栊轻扣，有风入室，带得房内灯烛轻曳。蒙上柔和光华的少女面容如同清水中的月影，饱满清润。瞬间要让人错觉无论外界纷扰几何，她依旧会是无忧无惧的温柔模样。自漫长纠结的往昔中来，又将有千百年无尽的岁月，直到时间将一切侵蚀殆尽沉入浮尘琐屑，她依旧会是清宁的光。
       少年看得有些怔，直到烛花毕拨，他才如梦初醒般微红着脸移开了目光。
       不是什么惊为天人的一幕，不知怎的就落到了心里，如同落日沉入井中散化出五彩眩目的光。那面影如斯美好，他忽而一阵陌生的心悸。
       若有一点，哪怕只是一丁点，能还原出少女清灵眉目，就好了。
       自然而然地，想起了被自己收于房中的小小泥人，亦想起将它交予自己时，少女熠熠新阳般的笑靥。
       屠苏突然有了主意。
       他低头，看着桌旁人熟睡模样，轻声道：“晴雪，醒醒。”
       回赠之礼，捏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小泥人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