萸生

Sicy:

       九月菊有英，芙蓉冷，再回琴川，却是人迹稀疏，与开春初至时所见大有不同。
       兰生归心似箭，欲邀众人前往自家作客，不料半路杀出孙奶娘，光天化日大路中央指着他鼻子便是“负心汉”、“没良心”倒豆子似的一顿臭骂。屠苏等人从旁看着，只见方才还兴高采烈要回家的方小公子，没多时便蔫成了打霜的白菜，不情不愿地跟着那剽悍奶娘走了。
       余下众人左右无事，便决定先去客栈歇下，待他归来再做打算。正好可向掌柜打听，这清冷许多的琴川究竟发生了何事。
       唯有屠苏与众人分道，要去为阿翔买肉。
       同样不愿去客栈的还有晴雪：“我跟苏苏一起去。”
       屠苏肩甲上的海东青高鸣一声，似是欢迎。其主人看一眼蓝衣少女，颔首：“走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琴川百味堂的招牌肉干鲜美醇厚，价格自然也不菲。下山一路游历，阿翔最爱的似乎还是此家。因此爱鸟人士百里屠苏十分舍得，难得重游故地，哪怕捉襟见肘要为此多打几次侠义榜也在所不惜。
       幸好晴雪还领了柿子金。这小东西是讲价的好手，以往年幼，毛绒绒一团让人瞅着心疼，忍不住便多打几个折。如今长开来，体格健硕眼锋犀利，龇着牙往店前一站，却是唬得人不敢不打折。于是屠苏买了一些、存了一些，身上还剩几个余钱。
       正低头清点，忽闻巷尾传来童子吆喝：
       “糖葫芦~卖糖葫芦咯~”
       梳羊角辫儿的小姑娘，胸前揣个小荷包，一手举着糖葫芦架，正走街串巷地吆喝。待其走近，晴雪好奇凑上前去，目光来回扫过架上那一串串玲珑的小红果：“糖葫芦……好吃吗？”
       小姑娘点头如捣蒜，声音糯糯的：“这是小杏家自己做的糖葫芦，酸酸甜甜可好吃了！”
       晴雪心下一动：“真的？那……吃了的话，心情一定也会变好吧？”
       “肯定会的，小杏每次吃糖葫芦都特别开心！大姐姐要买吗？”
       “好呀，”晴雪笑着，低头去摸荷包，“那——”
       身侧却横过一只手。
       “一串。”
       她停了动作抬眼，见屠苏不知何时已行至自己身旁，递了那小姑娘一枚铜板，侧首看她：“你自己挑。”
       晴雪怔了怔，随即扬起好看的笑：“谢谢苏苏。可是只有一串……苏苏不要吗？”
       小姑娘亦在旁极力撺掇：“大哥哥也买一串嘛。”
       屠苏其实从未吃过糖葫芦。幼时他身在与世隔绝的乌蒙灵谷，谷中无山楂生长。后来上了昆仑山天墉城，更不可能吃到。下山后虽在市井中没少见着，但他早过了贪新奇的年纪，又出于几分少年意气，自然从未想过，有朝一日要去吃这圆滚滚的小红果儿。
       可拒绝的话尚未出口，那厢晴雪已自架上取了串糖葫芦，笑眯眯递至他面前：“苏苏你尝尝？据说酸酸甜甜的，很好吃呢。”
       这举动屠苏始料未及，一时错愕。鼻尖有甜腻的冰糖香气，张口就能咬到。距离这般近，侧头都嫌别扭。片刻，唯有硬着头皮，如同被哄的小孩儿般，神使鬼差地张口咬下一个糖葫芦果儿。
       新鲜爽快的甜，带几分酸涩。吞下后甜味还漫在口里，舌头轻轻一压就要化开。
       “怎么样？”迎面是晴雪的注视，屠苏也不知怎的就脸红了，逃也似的侧过头去，一手掩口，含糊不清道：“……嗯。”
       确实……不错。
       晴雪笑：“那这个给苏苏吧，我再买一串。”言毕，不待屠苏回答便将糖葫芦塞至其手中，“对了苏苏，等会儿，陪我去个地方好吗？”

       于是两人一鹰一灵兽，一路吃着糖葫芦往北面去了。晴雪也曾热情地招呼阿翔，但阿翔作为一只有尊严的海东青，自然不会像它主人那样屈服，高傲地叫一声便展翅飞走了。灵兽素来饮食挑剔，只对自己喜爱的食物感兴趣，嗅了嗅晴雪递过去的糖葫芦，也摇着尾巴偏过了脑袋。
       行至琴川镇北一隅的石阶水岸，屠苏驻足：“你想来的，便是此处？”
       过去不远便是出城的官道，杂耍团的大船泊在岸边，其上表演之人却不知去处。自然地，现下便也无人在岸旁观赏。唯晴雪屠苏二人立于水边。秋来有凉风，远岫含烟，近水如练。清波拍打石阶，水声淙淙，温柔似轻谣。
       “嗯。”晴雪双手背于身后看向屠苏，清灵眉眼带着笑，俏生生的模样：“苏苏，你还记得这里吧？”
       屠苏颔首。
       琴川灯会之夜，月亮清明，映得湖水光泽细密、柔波旖旎。水面花灯流光漾漾，湖上有舫弄棹移波。彼时晚风温存，捎来不知何处花香，沁得夜色亦十分清甜。
       “那时候，苏苏和少恭在船上。我和几个新认识的朋友在放花灯。兰生……听说是为了躲红玉姐才被绣球砸中的。襄铃还是毛团的样子，一直跟着苏苏。现在想来，大家的缘分，大概是那时候起就有了吧。”晴雪说着望向远方，笑意却渐渐淡去：“苏苏，在紫榕林，你跟你师父说的话……那些……是、真的吗……？”
       屠苏顿了顿，颔首：“自是不敢欺瞒师尊。”
       那般利落声音，如同玉剪裁开绸缎。旁人听着，却全然无法想象与之相关的，竟是散魂、归墟等可怕字眼。
       晴雪闻言，垂下眼，声音细细的，惘惘的：“嗯，苏苏不是会撒谎的人。”
       屠苏看她如此模样，忽然有些后悔。此身终归不得善终，自己习惯了的事，也许旁人看来还是残酷。
       而那厢晴雪却已抬起头来，微笑着换了个话题：“对了，第一次去桃花谷时，苏苏跟我说，以后的事情没必要想太多，你还记得吗？”不待屠苏回答，她已自顾自点了点头，“果然是这样。那时我怎么想，也一定想不到以后会经历这么多事。虽然有难过的、遗憾的，但也有很多美好的、开心的。”她稍顿，“这些，都是我以前在家乡的时候，想都不敢想的。苏苏你呢？当初，一定也想不到这些吧？”
       屠苏若有所思地望向极目处水天之线：“我……初离天墉城时知自己身怀煞气，不为人喜。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与人相伴，甚至放下族人……我娘的心结。”
       当初他私逃下山，满心惘然愤懑。天地无涯，人际渺渺，离了那森严禁锢之地，这红尘人世中自己竟无处心安。每每午夜梦回年少，醒转后身侧清冷，更添失落。
       后来不知不觉，结识之人愈发多了起来。以往清冷的每日渐渐充斥起喧嚣，最初甚为不适，而事到如今想不起来的，反倒已是初下山时那个迷茫孤冷的自己。
       身侧的晴雪笑着点了点头：“对啊，尽管那么多不确定，但往前走往前看，也总有许多美好之事。”
       言毕她俯身坐下，屠苏便也坐于她身侧。阿翔在旁津津有味地吃起肉干，柿子金趴在屠苏脚边，一脸安详地舔着爪子上的毛。
       “只要活着……活着就一定会有好事发生。”晴雪双手支颐，合目，似是暗下了决心，又仿佛仍在挣扎犹豫，“我想……不管什么困难，总会有办法的。等兰生的事结束后，我们还可以陪苏苏去找解除煞气的方法。苏苏你说，想要去很多地方，帮那些有困难的人……虽然后面的问题我现在还不能回答你，但至少前面这个愿望，我想帮你实现。”
       屠苏略有些惊讶地望着她侧颜：“晴雪……”
       “回到这里，就是一个新的开始。”不待他说下去，晴雪又点点头轻声道，“虽然我也不知道大家还能在一起多久，以后又会变成怎样，但肯定能遇见其他美好的事吧。只要想一想，就会觉得很期待啊。”说着眨眨眼，“就像我们一路过来的那样。”
   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   听不见屠苏回应，晴雪侧首去看他。却见他正温柔看着自己，唇边划开浅浅的笑。晴雪一直觉得屠苏笑起来的模样十分好看，修眉朗目间似有千里水波化开了万仞山势，全然不同平素冷厉模样，温润细致得哪怕静静瞧着，心底也能生出几分平静的喜悦来。
       四目相对，她情不自禁赞叹一句：“苏苏……笑起来真好看。”
       屠苏闻言却表情一僵，忽然尴尬地敛了笑意。
       “咦？怎么突然不笑了？”晴雪不解，屠苏被她盯得有些窘：“晴雪……可否别这样看着我？”
       可惜对面那人一如既往地不屈不挠：“为什么？苏苏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啊，连我看着都高兴起来了。你应该多笑笑才是。”
       “……”屠苏索性放弃沟通默默移开了目光。
       晴雪见状，忽然有了主意：“唔……这样吧，我们再来比试一下，像上次那样，赢了的发话。如果我赢了………苏苏以后就要天天都笑一笑。”
       屠苏闻言，收回目光望向她：“如何比试？”
       如同初识那天夜晚，她一双眸清亮亮地看着他。这姑娘脑中总有想不完数不清的奇怪念头，屠苏隐约觉得自己若是应承了，只怕就上了贼船。
       “只要……”两人相视片刻，晴雪眸中忽闪过一丝狡黠的光。突然趁屠苏不备迅速凑近其左颊，轻轻一啄，“我能让苏苏吓一大跳！”
       “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”
       陌上花开时定下的这个赌约，如今终于彻底成功。柿子金已经睡着，尾巴梢悠闲地伸出石阶边缘沾着水。其身侧的黑衣少年全然僵住动弹不得。只瞬刹，两人距离便迅速拉开，他满目的震惊尴尬羞窘无奈，怔怔望着方才偷袭自己那人，不知是何滋味。
       晴雪惊讶打量红了脸的屠苏：“……咦？我真的赢了？”未几，开心地笑了，“红玉姐教的果然没错！”
       “……红玉？”
       “嗯。”晴雪点头，“上次我跟苏苏打赌，想吓你一大跳，结果你眉毛都没动一下。后来红玉姐告诉我，要是这样做，苏苏肯定会吓得呆在原地动都动不了。嘻嘻，红玉姐果然很厉害！”
       “……”突然有被耍了的感觉。
       那厢晴雪已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：“既然我赢了，那以后，苏苏要记得多笑一笑。”
       屠苏侧首看她。只见少女目光灼灼灿灿，如朝阳越云而出的明朗。
       其实根本不用在意这个玩笑般的赌约。
       “……好。”
       反正他也未曾答应奉陪。
       “愿赌服输。”
       唇边的笑，却悄悄漫了开来。
       诚然命运有其不得忤逆之处，但冷砺岩峰上，偶尔却也能绽出少女面影般甜美的花。如眼前之人，如这安宁的水乡小镇，无声地温柔了漫长寂寞的时光。
       他微笑看她，但愿往后许久，都能记住少女此刻憧憬期许的模样：
       “嘻嘻，明年开春说不定还能回来，和苏苏一起放花灯呢。”